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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星期專論》當阿公阿嬤對孫子說「國語」
國際知名的國家地理協會九月中旬發布研究報告，指出全球語言滅絕的速度遠甚於動植物物種絕跡：全世界七千多種語言，一半將於本世紀內消失，而現存語言有逾五百種其使用者不到十人；過去五百年間，人類社會已有一半語言消逝。
這一報告提醒世人，隨著語言的消失，人類在喪失歷史人文資產的同時，許多有關大自然動植物、數學、時間及生態環境的知識與神秘資訊，亦一併流逝。例如，住民屬南島民族的密克羅尼西亞，當地母語即蘊涵有特殊航海術語，使人們在現代航海工具出現之前，已能往來汪洋數千里。以促進人們關懷地球為職志的國家地理協會此一報告並強調，語言的消逝，除了類似天災毀滅整個弱小社群的特殊狀況，絕大多數是人們主動或被迫棄絕母語而使其逐漸消滅。
母語消失危機 聯國提警訊
台灣不在國家地理協會上述報告所指出的語言迅速滅絕地區，但是，根據國際間通用的標準，台灣的十幾種原住民母語，都屬於瀕臨滅絕的語言。更值得關切的是，台灣人另外兩種主要母語台（閩南）語及客話，在北京話或「國語」的咄咄進逼之下，式微甚至最終步向滅絕的危險，也是存在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六年前把台灣列為母語即將瀕臨消失的地區，即指出這種危機。
強調在台灣除了「國語」之外，其餘台灣人母語都已經瀕臨滅絕或式微的危險，東北亞的滿洲語文可為殷鑒。滿洲人崛起於草原，一六四四年消滅中國明朝建立版圖更為廣闊的大清帝國，統治中國二百六十八年，極盛之時，滿洲語文遍布，從中國北京紫禁城乾清門到台灣台南赤嵌樓，至今都留有滿文門額或碑文。然而，滿語如今卻是典型的瀕臨滅絕語文，在將近一千萬滿人後裔中，如今會說滿語者不到百人，其精通者甚至少於二十人。滿文受漢文化同化而陷入今日絕境，值得警惕。
國際間衡量一種語言是否有滅絕之虞，大致有幾個標準。人數是其一，一種語言如果無人通曉，即為死語；使用者愈來愈少的語言，則瀕臨滅絕。不過，在有些封閉的地方，如果住民以母語為主要語言，縱令人數僅止一百，仍稱得上鮮活的語言。相反地，有些語言雖有成千上萬使用者，但年輕一代不再學習，而通諳者正轉用「國語」或較強勢語言，這樣的母語即前景堪慮。年齡是其二，一種語言若使用者都是老年人，其他少青壯者棄絕不用，即處滅絕邊緣。兒童是語言存亡絕續的關鍵，研究顯示，要讓六歲小孩覺得具備價值而使用，一種語言方可能有未來；若兩種語言並存，兒童會受社會壓力做選擇。第三，但可能是最重要的，語言必須透過對兒童教與學的過程，方足以確保其前景；不教且孩子不學的語言，不只瀕臨滅絕，而是注定消失。
台灣住民母語瀕臨式微滅絕
從以上三個標準來看，儘管程度不一，台灣除了「國語」之外，所有住民的母語都瀕臨式微或竟滅絕的危險：年輕一輩母語不流利或不通用是其極大危機，最明顯的例證當屬不論公開或私下，愈來愈多阿公阿嬤跟孫子說「國語」。誠然，在有關語言的論述中，有一派認為類似台灣的狀況並無不好，人類的語言減少，既可增進溝通，降低誤解，也節省翻譯的時間及成本。這種主張的極端，是有人試圖研創一種世界語，舉世通用。實務上，全球化或交通便捷帶來的人際交流密切，也助長國家地理協會所關切的語言加速滅絕。
不過，這種語言單一化的見解並非主流。語言是人類社會寶貴的文化資產，含有獨特而豐富有關歷史、科學、人文、自然體系的資訊。這些資訊許多尚未經現代科學探究，特別是語言蘊涵的人類心智互動結晶，多種語言並存正好可以表現不同族群思考及表達方式，即令廣為流傳的語言如英語，亦常引進其他語言補足並豐富自身的語彙及表達；而個人經由通諳不同語言，實有助了解欣賞其他文化與人群。正因如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訂定每年二月廿一日為國際母語日，推動全球語言多元性；本月中旬聯大再通過確認包括語言在內的「原住民權利宣言」。另外，歐盟二十七國，使用二十三種官方語言。即令在全球化時代，精通較多語言也成為提升個人工作競爭力的利器；而Google等自動翻譯科技的發展，也可能使人類儘管語文雖異，溝通無礙。
台灣是移民社會，理應包容尊重各種語言。但上一世紀中葉之後黨國體制當局在大中國意識主導之下，獨尊「國語」，把其他在寶島的語言全數貶抑打成「方言」，禁絕於學校、新聞媒體與官方場合。這種強制而偏差的語言政策，形塑說「國語」高人一等的潛意識，導致台灣其他語言奄奄一息；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猶未明顯消滅其生氣的各種母語，於禁絕與同化交相運作的黨國統治期間，卻均步向式微或竟面臨絕境。這種消滅母語的禍害，並未因黨國體制的垮台而終止，反而隨著當年被剝奪母語能力的學童長大而為人父母，其下一代母語能力幾遭摧毀殆盡，許多阿公阿嬤只能與兒孫輩以非母語溝通；黨國體制者在消滅台灣人母語的為害之烈，即當年日本殖民統治當局亦自歎不如。
應立法保障語言平等發展
保存甚至振興台灣人的母語，因而是台灣進行轉型正義社會工程與邁向正常國家未竟的課題。這一工作，在台灣民主化過程，隨著主體意識覺醒，外加世界潮流推助，已經受到重視，並且部分付諸實施。有如前述，兒童是決定母語未來存亡絕續的關鍵，台灣語言政策的轉型正義從而必須落實於小學或幼稚園的校園，並將母語的學習融入生活之中；這方面不論教材與教學均已初備，有待再加活化；今後還需從兒童卡通等媒體節目切入，並結合教會等民間團體廣為推動。不過，同樣重要的，應是立法保障各種語言的平等發展，這方面亟待突破的，當然是揚棄獨尊「國語」的狹隘與傲慢心態，確實尊重並包容所有母語。當然，黨國體制的殘餘勢力必以莫須有的「去國語化」罪名全力阻擋，只是台灣主體意識既已日益明顯，這種違反國內外潮流的反動與反撲終必失敗。
對台灣所有族群來說，主體意識最終必須反映於語言平等與復振母語，轉型正義及正常國家方竟其功。這一工作十分艱鉅，惟有志者事竟成，有如猶太人歷經艱難，終使二千多年前已經滅絕的希伯來文復活。台灣語言平等的落實，有待努力之事甚多，所有族群至少可從日常生活做起，不要當滅絕自己母語的幫凶，停止類似阿公阿嬤對孫子說「國語」的不自然。
（作者是資深新聞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