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張讓／那時與我在

圖◎阿尼默

◎張讓 圖◎阿尼默

那時

1

不確定是多久以前，世界是個小村落，天高高在上，地厚實在下，藍天白雲，綠色田野樹木，白花紅花橘黃紫紅，扶桑合歡夾竹桃九重葛，小孩跑來跑去，大人不知在忙什麼，記憶仍然強韌，說故事仍然盛行，時間似乎用不完，日子不知不覺滑過，一切都在應有的位置，有時歡笑，有時氣惱，歡笑的時候似乎總多過氣惱，蜻蜓蝴蝶飛舞，蟬聲大噪，到了傍晚蚊蟲取代，蟋蟀響徹田野，螢火蟲閃亮如夢。

那時，你可記得，她面容晴朗，眼睛放光，張口是對世界的驚奇浩歎。她說：「你知道嗎？」總是這同樣一句的新奇喜悅，在眾人老早不以為奇的時候。你知道嗎，她說，扶桑花心基部是甜的，擠出橘皮的油噴在兩手掌心不斷拍打可以抽絲織網？你知道嗎，陽光有味道，雨也有味道？而風，風當然有味道，是風把味道散發出去，到所有地方去。許許多多的你知道嗎你知道嗎。直到有了小孩，那句你知道嗎給兒子搶了去，讓她竟有時張口結舌失笑，說你知道嗎，所謂天使神仙便是孩童，天堂樂園便是很久很久以前？

請繼續往下閱讀...

2

意識像一塊油布，事件像水滴滑落，飛快，不留痕跡，一年又一年。

奇怪事情就能那樣過去，不聲不響，貓似的，翡翠大眼溜溜看你，低頭舔舔皮毛，自來自去，漠不關心。

那時，生命是現在這一刻，理所當然隨宇宙定律運行，晨昏，季節，熟悉的人，熟悉的事。 生活還不需要勇氣與堅持，只要欲望和本能。你還不知什麼是矯情吝嗇，什麼是傷害遺憾，以及，數不清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每天有人誕生，有人死去。細胞時刻在破壞修補增殖，我們不斷更新轉化成新的版本。這件事還沒進入我們意識，時間還不是壓力。那時，故事以神奇敘說自己。神奇便是我們的無知無邪。

那時，生命仍然光燦，或者帶著光燦的可能，生命是每天理所當然的贈與，只是沒有禮物的包裝和炫耀；籠統渾沌，而又真切實在不過，像印象鮮明但細節模糊的記憶。

所謂那時，其實無關時間，不是多久多久以前，而是一轉瞬。狀況變了，心境變了，江山依舊，景物全非。從文盲到識字，從無知跌入意識，從完滿跌入殘缺，從陽光跌入陰霾，從無畏無慮跌入憂患，從年輕到青春不再，從昨天跌入今天。

3

這時，陽光明亮，一陣微風吹來，忽然打動了深處什麼，一下將我拋擲到過去，而抓不住是過去什麼，只是恍惚隱約的感覺，輕盈，光亮，小時才會有的那種感覺，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

讓我把那個時刻寄給你，用一張過時的明信片。不為什麼，只是忽而想到那時，記起遊戲和歡笑的質地。久遠以前，彷如昨日。我們都回不去了。

我在

我在，因為父母在，因為父母的父母在，因為父母的父母的父母在。

這個「在」，有的是現在式，有的是過去式。

大多是過去式。

我從先人而來。先人之前有一長串的先人，一直推到最早最早。在一長串難以想像的巧合和幸運當中，先人逃過猛獸疾病戰爭艱難困苦倖存下來，繁衍後代，直到我們，我，在這裡寫下這些句子，思索存在的神奇和可怖。

生命不是個美麗的故事，是條無法生還的單行道。

所有的在最終都將成為不在，每個片刻都在遠離消失。

母親不在已經許多年。偶爾來到夢中，年輕，健康，有時長了別人臉孔。夢裡我們總本能知道某人是誰，和模樣長相無關。最近夢裡，戴了陌生面孔的母親端書聚精會神看，到了晚飯時間仍動也不動，問什麼時候吃飯，她微笑掏出一疊鈔票叫自己去買來吃。她那愉快忘神的表情給我極深印象。從沒見她生前有空看書，她每天每刻每秒都給無盡責任義務占滿了。盡心竭力，不能說無怨無悔。有誰真能無怨無悔呢？母親疲憊的臉上隱含悲傷，背後是失望和無奈。我因此努力抓住夢裡母親含笑看書的柔美表情，儘管那張秀麗的臉不是她的，那分喜悅是，我見過，偶爾偶爾笑起來，天真無邪，整個人發亮了。母親內裡，始終有某種光華，等待釋放。

現在父親老病，進醫院，出院回家，一步步艱難走剩下的路。

這一段，是從有走向無，從在變成不在，從現在變成過去。

這一段，以肉體苦痛疾病醜惡寫成。難以目睹。

強化「生命不是個美麗的故事，是條無法生還的單行道」這個事實。

也同時強化「生命是個美麗的故事，是條無法生還的單行道」這個反面事實。

可悲存在不能長久，生命不能永恆。是的，大江東去，人生長恨水長東。

唯獨，每個「不在」，代表曾經的「在」；每個過去式，說明曾經的現在式。

存在過，活過，無論如何，是個美麗的驚奇。這我們必須記得。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那條浩浩大江，究竟是什麼呢？

於是我們沉湎、驚歎、回顧。在記憶裡，在生命長流裡，在宇宙神奇裡。

我們記得，並且遺忘。一粒又一粒沙，在永恆的沙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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