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曾淑美／同詩於一代 － 關於吳介民，和他的詩

◎曾淑美

先是評論，然後散文，然後詩――這是認識介民前，接觸他作品的順序。介民的文字煥發出對人深刻關懷的暖意，特別吸引讀者想像，這是個什麼樣的作者呀？當共同朋友J初次帶我去他家，我充滿好奇。

那是個春節期間的家宴，吳媽媽親自掌廚，菜肴清雅而美味，是北台灣料理的手路。介民的朋友一波波湧進屋子，歡鬧喧騰，大量夾雜著寒暄、知識與密聞的對話在空氣中振動，彷彿拳擊手們在擂台上快樂練拳，迅猛、機智、出其不意。我新到，覺得陌生，自然不太說話。介民是周到的主人，特別關照沉默的來客，不停挾菜、勸酒。夜闌人漸散，回家前，我從客廳書架拿了一本西鄉隆盛的傳記放進背包，不告而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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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我去北京工作。初到不久，介民恰好來開會，因我家在東四環北路離機場近，回台北前一晚他來借住，方便搭飛機。次日，我煎荷包蛋、水煮德國香腸當早餐，沒想到他那時身體不好，不該吃醃燻食品，香腸自在禁忌之列。我覺得自己實在太粗心，不斷道歉，他反而仔細說明、教導初次離家的遠行者，一個人出門在外該如何準備食物照顧自己。我很感激。

北京城巨大而華麗，宛如希臘神話世界，充滿勢力無窮的大小諸神，美則美矣，然而神是不守規矩的。我非常不適應，漸漸飲酒過量。在一個，清晨醒來就開始沮喪的星期六，發了一封沮喪email給介民，他立刻回信安慰，要我務必撐住。我勉強起床，煮了維力炸醬麵喝熱湯，聊慰鄉愁，稍晚和姊妹們去三里屯，又是醉飲到舉杯四顧心茫然。第二天開手機，滿滿是介民的來電號碼，他的焦慮簡直從手機螢幕直接滿溢出來。我忍不住哭了。立刻回撥電話，聊了很久很久。

從北京回台北後，我們成為更密切的酒友。由於在北京的工作經驗，我讀他的《第三種中國想像》，不僅感同身受，而且非常佩服。回過頭來再讀創作的部分，對他的詩和散文的體認，比以前更深刻。飲酒之際笑謔傲浪，也更加放肆――所謂的「放肆」，舉例，有次朋友們在海鮮餐廳聚會，大伙都喝多了，我腦中最後記憶是跟著介民在現撈海鮮架前抽菸，一回家立刻躺平睡著。過了兩天，背包發出怪異臭味，打開檢查，赫然發現裡面有四大顆野生蛤蜊。我至今不知是自己還是介民下的手。

做為朋友的介民，迷人之處正在於他對朋友的無限寬容，必要時無傷大雅的共同犯罪，與他相處，我總有一種「同謀者」的革命情感。介民的面貌是豐富的：做為學者的他，自律而嚴謹，搔首躑躅於反覆探求的主題。做為評論者的他，自信而正直，不怕得罪權勢和朋友，絕不在信念上妥協立場。做為老師的他，可親可愛可敬。不過，做為詩人的他，吟詠得意之餘會突然有點羞澀――好幾次他偷偷問我：妳真的覺得我的詩怎麼樣？――嗨，介民，你的詩當然很好呀。笨蛋。不然我幹嘛自動請纓當你的詩集編輯？――每次都很想吼他。

我與介民寫作路數不同，兩人固然在作品上互相欣賞，面對面聊天時，總有意無意避免過度深入談論自己或對方的詩。我想，這是因為我們都是既誠實又羞怯的作者，詩所寫的就是生命內在的真實，真要互相討論起彼此作品，恐怕是過度裸露靈魂了――而裸露靈魂簡直比裸露身體更令人尷尬。

《地犬》這本詩集基本上順著詩人寫作的時間序編排，我希望讀者能夠辨識其間微妙的時光漂流，於作者，於作品。同一段時間的作品，篇幅長短互見，整本書如何安排詩的推進與停頓，形成更令人低迴的閱讀韻律？在詩與詩之間的空白處，如何穿插詩人親自手繪的插圖，讓想像力往復轉圜？我期待讀詩的人打從呼吸、打從身體有所領會。

這是一本為了我們共同擁有的時代、共同憧憬的夢想、共同承受的焦慮、共同困惑的欲望、共同寫作的存在、共同記憶的塵埃……提出美好辯護的書，而我有幸以編輯的身分參與。同詩於一代是仙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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