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童年的新年 － 六年級篇】 進步兒童 室內提燈

圖◎焯両黃

◎張亦絢

懂事以後，家裡的規矩，號稱是不過舊曆年的。因為我乖張的父母信仰「全盤西化」──但是號稱歸號稱，眾人過節我們不過，又要做什麼才好？所以我過的舊曆年總是含羞帶怯、不乾不脆的。壓歲錢還是有的。麥當勞入台後，會吃麥當勞。因為我父母認為，吃漢堡的進步兒童，未來將建立優秀的美式民主。

但我真正記憶深的，卻是別的。有年過年，說要給我和弟弟買鞋。車子還沒開到百貨公司，爸媽就在冷戰。帶小孩買鞋是誰的事，這真是個謎中謎。我爸主張是我媽，他則「利用時間」到咖啡廳坐坐。也許我媽有某種「全家買鞋才是過年」的情意結。但總之，我爸喝咖啡去了，我媽則帶我們「暢遊百貨公司」。我很不安，因為老沒到該到的部門。我頻頻提醒：「買了弟弟的，還要買我的，不把握時間，等下會遲到。」我催了幾次，我媽總算回答我：「我就是要遲到。」──我委屈極了，那我算什麼？到底給不給我買鞋呀？我拚命說服我媽，遲到怎會占上風？後續我就忘了。晚上到餐館家族聚餐，住國外的姑姑也在，我覺得機不可失，就把一下午的經過，夾敘夾議地說了。我血液裡必有政客成分，讓我還來了段當眾潸然落淚。我爸因此挨了姑姑的說。我嘛我就安慰於「爭端總算排入聯合國議程取得國際仲裁」。平日等閒碰不到核心家庭外的大人，做小孩的，當然要把握佳節良辰，對無法無天的父母，制衡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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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大人決定打麻將，那就再高興不過了。麻將豈是西方之物？但我絕不會多這個嘴。我們小孩還會輪番上前勸賭：「過年耶，四圈哪夠？」 「再打八圈！再打八圈！」小孩玩什麼？我們演戲。因為還要做布景，麻將打愈久，戲愈可能做得稱頭些。此外，一起賭錢也挺樂──一家上下都愛說笑話，過年時眾星雲集，那是馬拉松式的骨牌效應。或許因為家中悲情不少，爆笑本是焦慮的假面。但我兒時不察，以為敝人家世特徵乃是「過人的好笑」。

有次來了警察。不抓賭。找逃兵。不懂是什麼。我見了就帶頭喊道：「穿綠衣、戴綠帽、抓人不著吹嗶嗶。」其實綠衣帽是香港的警察，這順口溜是從港片學來的。說起來是風馬牛不相及。大概因為美麗島事件的關係，看到警察，就覺得該去得罪一番──我憶起這，總有種複雜的羞恥感。不知當時是想做對的事，但胡鬧了一番。又或是完全顛倒過來。這兒童的模糊憂鬱，也是拜過年之賜。

難忘的也還有阿嬤的炒年糕。阿嬤沒知識，但有她的長處：她總是會應變。元宵我不得出門，她就把電燈關掉，好讓我在室內提燈。傳統在她，是孩子應得的樂趣。她手下的年糕總讓我想到「銷魂蝕骨」四個字。成年後，對過年唯一的懷念，也只有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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