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童年的新年 － 四年級篇】 湧出了蓮花遇見仙

◎莊裕安

我把我媽搞丟了，但我不慌，出了廟埕拐兩個彎，得勝街接復興路，就是幼稚園校車的例行路線。何況口袋裡還有壓歲的嶄新五元大鈔，我還不曾獨立跟大人買過東西，等一下一定要買會蛀牙的泡泡糖或是會脹氣的西打，大開洋葷。

我其實不討厭檀香，但那氣味濃烈像秋收一過漫天燒稻草，還有放炮竹燒金紙加碼，燻得寒冬都要冒汗了。舉頭三尺有神明，菩薩正眼跟我對瞧，我連不悅的念頭都快快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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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大餐甫畢，我們握著壓歲紅包擲骰子吆喝之際，我媽趕緊抽空溜到美容院吹個雙倍價的半屏風，每一根頭髮都俊得像雙十節儀隊衛兵。子時一過除舊的鞭炮聲此起彼落，據說那時已經有人跑去湧蓮寺搶頭香了。

每年初一進香走春大禮，我媽總有一大套單口相聲劇本，忘詞倒不會，還年年即興添彙。南海觀音、釋迦摩尼、藥師佛、文昌帝君、田都元帥、國姓爺、南斗星君、北斗星君，諸神龕前，按部就班，調度分明，巴赫彌撒的所有人聲跟管弦高低分部外加指揮一人包辦。

我可尷尬了，重點字句她會要求身旁的小九官鳥複述一回，但我一點也不喜歡充當賦格的數字低音花童。許多年後我才從孔老夫子那裡悟道，原來我在表達某種「祭如在」的矜持，幼稚的心靈裡說不定已經埋下尼采的邪惡種籽，只是不敢說出來。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那麼快就把我媽搞丟，不，甩掉，得意多過慌張。為了躲開香火繚繞，我盡量往人少而通風的側廂走，順便看看有沒新奇的玩意。咦，我瞧到牆角儲藏間，有我曾目睹過出巡遶境的七爺八爺。四下無人，無以名狀，我竟敢起心動念，想去摸祂們一下。

我很得意我這「除魅」之舉，敬鬼神而親之，即使永遠不可能親如老夫子與大番薯。從前我害怕，跟背景噪音有關，黑白無常出巡，一路都有鑼鼓哨角跟鞭炮巨響，哪個小孩敢不敬而遠之。

我約略聽過祂們取傘與溪漲的「殉情」故事，這故事有人味，甚至激烈得有些曖昧。我媽說得頭頭是道，他們是福建安溪人，我們祖先也來自晉江，還說一個姓范，一個姓謝，彷彿就是幾代前的故舊鄰居。

我這一摸，怎麼說呢，就像梵蒂岡西斯廷教堂濕壁畫〈創造亞當〉裡神與人食指的兩造溝通，必有晴天霹靂！是的，我大概啃到毒蘋果，開始把神當大仙布袋戲尪仔看待了。未來幾年內，我還會在廟口歌仔戲棚下看到「米開朗基羅不想告訴我的一些事」。諸如，演完《三仙會》跟跳《天官賜福》的四個角色湊在後台賭四色十胡牌，匆匆從前台退下來給嬰孩哺乳的是許仙而不是白素貞，抽長壽的樊梨花，摳腳皮的秦香蓮……

再過幾年，我媽怎也喊不動了，人家寧可留在窩裡陪基督山伯爵挖地道。再過很多，很多年，「年」就是我走出自己的神龕雲遊四海的那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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