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童年的新年 － 七年級篇】 城市爆竹

圖◎顏寧儀

◎葉佳怡

城市是會形變的。在最安靜的時候，等待足以畫破一切的聲響。

還記得讀大學之前，一到農曆年，台北便淪為空城，人在其中的軌跡異常清晰；那時台北空氣冷且澀，過於潔淨。偶爾穿越馬路，經過歇業攤販，便在折起桌板下撞見奔馳的肥大的鼠。牠們飽滿多毛，幾乎溫暖可人，儘管尋求安全的本能在運作，那串腳印幾乎離不開陰影，你卻感覺牠們身上擁有更多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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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本來擁擠得足以使肥大的鼠遠離視線的人們呢？他們都回到那稱之為家的地方了嗎？他們笑了嗎？幸福了嗎？感到厭恨了嗎？對於所有無法後悔之事再次後悔了嗎？

曾經台北會在除夕午夜12點鞭炮大作，而父親的遊戲是在每次爆竹炸開時致電警察局，想像自己足以掐滅那些歡騰，想像自己是城市的君王。然大約也是在我讀大學時，鞭炮施放進行了管制，雖不是全面禁止，卻多了諸多限制，彷彿回應父親欲望。於是慢慢地，城市安全了，所有關於危險的嘗試擁有了更多幸福的可能。比如兒童不得施放升空類、飛行類與摔炮類爆竹，且大人施放升空類爆竹必須先尋得平坦地面。人類變得更容易倖存，孩童變得更容易長大。只是不知不覺，大家似乎也更習慣一座安靜的城市，在一年折疊向下一年之際，我們盼望，不作聲響。

在安靜的城市中，人漸漸多了。更多人在此時留下來了。空氣還是冷，只偶有幾年不夠冷，但那是溫室效應，與城市的命運無關。城市的命運逕自隨著時光轉變，它擁有更多捷運路線，容許更多奮鬥與艱難。比如說吧，今年是松山線開通後的第一次農曆年，我計畫在年假期間前去從頭至尾搭乘一次，與它和解。畢竟原本的新店淡水線收容了我十五年青春。那是唯一我能反覆涉入的河流，直直通往淡水海口逐漸整齊乾淨的夜市光景，彷彿暗示了雜蕪青春終究乖順之預言。然這條河終究被迫乾涸了。正如命運的改變往往根源於本來便會發生的極小極小之事。

扯遠了（又或許沒有），讓我還是回來談談城市如何容許更多奮鬥與艱難。那些留下的人或許把家留在遠方，而在那裡，或許正如我家，不再有十多人圍在桌旁往瓷碗一次次鏗鏘撒下骰粒，僅僅為了十元、二十元吆喝得像是人人都有機會中頭彩。（當然，那時還沒有彩券，現在卻是常有人拿彩券當紅包發的年代了。）因為孩子或許變得容易長大，卻也少了，畢竟我輩青壯皆遲未育出嬰孩。至於城市內那些留下的人究竟為何留下？或許為了曖昧的未來加班，又或許只是更習慣了流離。台北在農曆年顯得擠了，不安於原本的家庭框架；城市與家屋稍稍交疊了彼此邊界。我們都在嘗試形變，不只為了成長、不只為了命運，而是嘗試一種在經歷了匱缺、困乏的此刻之後、更新的愛的方式。

正如同無論如何，我都會期待除夕餐桌上那條年年漲價的白鯧、開飯前由長輩親暱捏入我口中的滷菜、必須不停調整折疊椅才能讓人捧菜穿越的小飯廳，以及總是必須喝酒和那些總是宣稱自己不宜喝酒的人們。新年來了，新年也在尋找新的方式，但沒有關係，我們仍願意再嘗試一次。畢竟在幾乎安靜的除夕午夜，我也開始發現，父親彷彿等待爆竹響起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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