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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宗暉/海邊的小孩

2017/01/10 06:00

圖◎吳孟芸

◎陳宗暉 圖◎吳孟芸

這裡本來沒有路燈,日落而息時,直接躺進涼台,海風就是禮物。這裡,本該有一個涼台,在主屋旁,現在這裡成為清洗防寒衣的地方,疲憊的潛水鞋各自朝向大海。

馬浪隨意擺出幾張塑膠椅和折疊桌,部落廣場的角落就成為臨時的客廳。他捧來一個臉盆,臉盆裡是切好的西瓜,「自己種的,盡量吃。」馬浪再從屋裡拿出兩根木杵,「這是我的,這是小兒子的。忙到還沒幫他畫上圖案。」飛魚季進入尾聲,「晚上的飛魚和白天的客人都很重要。」他讓兩根木杵倚靠在牆,猶豫著要不要先帶頂樓的那群大學生去夜觀。

日落而息時,部落動員練習搗小米。大家都來廣場集合了?裸體的幼兒也在場邊興奮跑跳。「小米收穫節」就快來,有人還在台灣沒回來。

他們不是演員,卻還是需要排練。領頭的耆老聲勢充沛,有人向他請教彎腰進場的動作,老人一邊示範一邊向年輕人詢問耳掛式麥克風的戴法。每個老人都是老師,年輕人揣摩老人的歌聲與姿勢。每個老人都在回憶的海浪裡撒網,一個老人一種動作,每個老人的回憶都沒有錯。

兩根木杵倚靠在馬浪民宿的牆壁靜靜地聽,遠看像是休息中的一對槳。

後浪堆疊前浪

沒有人給我杵,我也沒有槳。我踩著單車在環島公路繞,怎麼繞也繞不進部落。關於這個島嶼北邊部落的名字,最初就是「很有禮貌」的意思。未獲邀請就闖入他們的日常生活,未免太沒禮貌。這個部落明顯分為兩半,一半是舊部落,一半是距離公路稍遠的國宅區。舊部落外圍的外圍是商家與藝品店。一群人把租來的機車停好,來到灘頭與拼板舟合照,好像也就來過大海,好像也就接近達悟。

簡易碼頭沒有船。簡易碼頭的堤防是跳海玩水的好所在,部落小孩放學就來,沒去上學的也來。簡易堤防特別增設了簡易護欄,可以在堤防上散步,眺望另一半的大海,卻看見,另一半的,被堤防擋住視線的另一群消波塊。灘頭停泊的拼板舟的船眼看見的,一半是大海,一半不是大海。

我在灘頭繼續等待,一個剛出水的小孩問我:「怎麼不去游泳?」像是餓了就該吃飯。他讓我想起當年和我沿溪找蝦的小孩,而我正在等待這個少年依約前來。

再次見面,我們都多了幾個傷口。「這是晚上抓陸蟹不小心撞到的,這個是被水母電到的。」說得好像同時在畫地圖;讓我看見那條水泥野溪,讓我看見堤防大海。當我遇見他的時候總有三個人,看不見的那個,大概是十五歲的我。

「一起去找鰻魚?」他提議,十五歲的我搶先答應。「如果抓到鰻魚,我就不去台灣了。」想起初相見,他一開口就問我要不要吃他家的風味餐。夏天堆疊夏天,海上的積雲堆疊積雲,這是少年在島上的最後一個暑假。

我提前抵達「小米收穫節」的會場,聚集成塔的小米撲面而來。在這個做為入口意象的小米塔底下,島民陸續堆疊收成的西瓜。收穫節的宣傳旗幟從港口飄揚至部落,像是激動的魚鰭。

我已經提前抵達,但還是錯過小米祭。有人說,真正的小米祭已經在部落裡以傳統的方式舉行完畢。舉行小米祭,意味著飛魚季的結束。海陸都吃飽,有吃飽就好。成串成堆的小米裡有島民的祈求與感謝成串成堆,這次的兩千兩百二十束小米有兩千兩百二十種以上的謙卑與珍惜。暑假前就已經讓飛魚休息了,現在才趕來的人,也只能趕上一半的小米祭。

儘管操場周邊的攤販帳棚像是園遊會,島民依然盛裝出席。老婦慎重地配戴飾品,拄杖進場,晃動的聲響讓她們的每個步伐手勢都是歌舞,都是儀式。

穿上丁字褲的少年們,有人覺得害羞,「你就當做沒有觀眾,他們都是地瓜芋頭。」父親邊走邊說。丁字褲的布料少得危險,卻曾經是最安全的自我保護。

父親的父親們打頭陣,偶爾必須分神調整麥克風,也不妨礙讓自己的身體成為海浪,麥克風接觸不良就像海浪摔進消波塊,麥克風突然沒電也無法讓他們退潮。「上次舉行收穫節是七年前,」大會主持人代替耆老發言,「下次,不知道。」

後浪堆疊前浪,輪流來到臼前的年輕父親們,舉起木杵像是抽光力氣呼喊海嘯,一次俯仰就是一次海嘯。釋放的父親們引路在前,汗如暴雨,淋雨的孩子們趕緊跑步跟上。

操場中央有時擺放四個臼,有時六個臼。有遵循傳統的演出,也有創新的形式。一半部落,一半國宅。有象徵陽光四射的隊形,也有感謝主的十字架隊形。隊伍裡有不曾離開島嶼的人,也有離開以後負傷回來的人。

觀眾的掌聲與歡呼淹沒在他們的凝神之中。一搗,一拔,搗下是砍樹,拔起是收網。搗小米是為了離家的孩子,為了簡易碼頭。一搗,一拔,搗下是祈禱,拔起是抗議。示範的父親們在太陽的雷陣雨裡跳舞,不管場邊到處卡位拍照的觀眾努力遮陽補防曬。搗小米熱鬧滾滾但其實沒有觀眾。

後浪堆疊前浪,教練帶領放暑假的少年們出場,有人在背後寫上「傳承」兩個字,隨著汗水的沖刷漸漸變淡。

收穫節落幕前,耆老在海風中把木杵遞給小孩。是傳承,也是種植,種植現場的每一隻孩籽。舉辦這場多出來的小米收穫節,等待小孩回來,看看他們願不願意隨後跟上。

離開是為了回來

少年坐在灘頭,等待經營民宿的父親在海裡推著拼板舟送客出航。

有些拼板舟不是為了飛魚,是為了隨著飛魚而來的人潮。我看過拼板舟的各式船眼與十字架。有人在船身畫一尾微笑美人魚,有人在拼板舟的內側畫鬼頭刀逐獵飛魚。我也看過有人替拼板舟裝上輪子,甚至在拼板舟的底部附加馬達。有人在拼板舟寫下電話號碼,想體驗划船樂趣就打給他。

父親是拼板舟的動力。少年的父親穿著蛙鞋在海裡推著拼板舟,舟裡是穿著救生衣耍弄木槳的客人。

父親在拼板舟裡畫了滿滿的飛魚,「不是為了祈求飛魚,而是為了補償這艘船沒有感覺過真正的飛魚。」在傳統的花紋之外再畫上其他圖案,難免惹來父執輩的責罵。「這艘拼板舟,生來不是為了飛魚。」這是一艘只有一半的拼板舟。一半也可能是完整的一半。

父親把拼板舟推向簡易碼頭環抱的海裡。特地增設鋁梯以供浮潛客上下的簡易碼頭,碼頭裡的風平浪靜讓這裡的海更像一個泳池。是泳池所以更可以穿著救生衣玩跳水。父親把拼板舟推離跳水的人群,避免擦撞。泳池裡的父親用手機幫舟裡的客人拍照留念,就像岸上的另一個父親也握著手機幫跳水的人拍下跳躍瞬間。

少年坐在灘頭等待父親返航,馬浪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把拼板舟推進灘頭。一群人在簡易碼頭旁,忙著搭設游泳水道,這又是另一種泳池。

堤防上的護欄經過一個夏天已經歪了兩、三根,它們在等待更大的風浪。我和少年坐在被水泥環抱的部落灘頭,簡易碼頭的安全是危險的安全。這些舊水泥,那些新水泥,全部都是以愛之名,都是粗心大意的愛,沒有禮貌。

「唉,還沒抓到鰻魚!」少年說著說著,就躺了下來。

那天我們在溪的出海口找到不知是誰設下的陷阱。少年在鰻魚落入陷阱前把鰻魚攔住,「抓到這種的,不算啦。」他放走鰻魚。

最想離開的地方,可能就是以後最想回來的地方。

離開是為了回來。哪裡是可以回來的地方?我搭船前往這裡,有時也像是回來這裡。

島上還有過期的時間來回擺盪,我總會在島上遇見當時那個沒有完整長大的我。我看見我在水邊跑跳與尋覓,尋覓我所錯過的另一半。

「水道搭好了,我們去游泳!」少年奔向大海。他的衝刺可以扛起他所途經的各式消波塊。

夏天是忙碌的季節,游泳與划船比賽接著就要來。除了例行的比賽,父親們還要冒犯禁忌,為孩子示範海上自我救援,讓危險稍微安全一點。海裡的孩子剛回來,需要這種安全的危險。

來去的海浪催迫,來去的海浪挽留。

夏天結束以後,少年已經不在。小米收穫節結束以後,我還記得表演正式開始以前,一個穿著丁字褲的老人在進場前,逗留在入口的小米塔旁獨自吟唱。我聽不清歌詞,但可以感覺海浪愈來愈近。周遭有人在爭執攝影證的費用問題,有人遺憾這次沒有煙火晚會,沒人看見珠光鳳蝶從小米塔飛出來時遺落的流光。我安靜地站在老人身邊,參加他的小米祭,讓他把我帶回他的少年時。

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我就會像少年一樣,躺在地上。天空在眼前,海在手邊。

後來,少年在手機訊息裡告訴我,七月的颱風把他們的船連船艙一起吹走了,他們正在等新的船來。還沒划過拼板舟的少年,搭乘高速客輪來到另一個島嶼接受輕艇集訓。「我自稱自己是感覺型選手,我划船的狀況都是用感覺決定的。」用輕艇的感覺,感覺拼板舟。新購的輕艇正要來,未來的拼板舟,將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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