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啟惠︰幫台灣生技開路 卻深受傷害

浩鼎案已造成中研院、學術界對技轉「寒蟬效應」

記者黃以敬、黃捷／專訪

「我帶著醣分子科學及生技研究經驗與技術，十五年從美國回到中研院，一切都是想要幫助改善台灣的科研環境及推動生技產業，也參與訂科技基本法、制訂生技條例等，要幫台灣的生技產業開一條路。沒想到，最後自己卻成了最受到傷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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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年二月，被媒體圍堵而對浩鼎生技公司乳癌新藥OBI822二期解盲試驗說了幾句話，前中研院院長翁啟惠，就此捲入翻天覆地的浩鼎炒股風波，不僅被指說謊、隱匿、內線交易，甚至被以他深覺奇恥大辱的貪污收賄罪嫌起訴。

這位一度被視為最可能幫台灣贏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回顧過去兩年多的折磨與煎熬，雖然露出淡然一笑，娓娓道出的卻是許多無奈。

浩鼎案起於OBI-822解盲試驗的解讀，卻被擴大延伸到中研院二○一四年技轉浩鼎公司乳癌疫苗OBI-833及浩鼎出資委託中研院研發合成的Allyl Globo-H案。而翁啟惠因早年在美國參與創辦浩鼎的母公司Optimer，就被連結指控涉及「賤賣」中研院技術去「圖利」浩鼎。

翁啟惠強調，大家把三種技術、技轉都搞混了。OBI822是美國學者研發的乳癌疫苗，其中用到翁在美國研發的酵素法等技術，但都是早期在美國時就技轉浩鼎，根本與中研院無關。

而中研院技轉浩鼎的OBI833疫苗的糖分子，也是援用翁的酵素法合成Allyl Globo-H當起始物，再製成OBI-833。翁啟惠在這兩案中是技術「發明人」，與中研院院長身分無關。

未以院長身分 參與任何技轉簽約

因中研院早自二○○三年、李遠哲院長時期，中研院院長就不再參與、也無職權執行技轉業務，最高只到副院長。翁啟惠強調，「我從未以院長身分，參與任何技轉談判、決定或簽約。更從未以院長職位介入技轉。」而中研院智財辦公室負責人也證明，「技轉案根本不必經過院長」。

翁啟惠更無奈指出，「如果我要用院長職務去圖利廠商，應要把技轉金壓低讓浩鼎受惠，但浩鼎技轉金卻不斷提高，這種圖利合乎邏輯嗎？」

中研院也舉證，中研院技轉案過去平均金額介於二十萬至八百多萬，但這兩案卻都高達五千萬以上，絕無賤賣。何況，這些技轉案公告後，只有一廠商表達興趣，而且技術是來自於浩鼎出資的產學合作成果，依規定，浩鼎原就有優先權。

事實上，在中研院史上最獲利的前十大技轉案中，有高達六項是翁啟惠的研發成果，為中研院及國庫賺進豐厚技轉金。

但是，「最令人遺憾的，中研院對檢方的疑點都有以公文回覆清楚釐清，但檢察官卻趕著在中研院公文送達前，不等資料齊全，就逕自宣布起訴。一個人的名譽就這樣蒙上無法抹去的陰影。」

翁啟惠在調查過程中曾以「日夜凌遲」形容。他感慨指出，整個浩鼎案調查起訴及外界批評，是有太多成見與迷思，證據搜羅及起訴理由也因此充斥諸多誤解及不合邏輯。

例如檢方指翁私下免費送給浩鼎「十克Globo- H醣分子材料」，還估算市價高達約九千萬，甚至就聯想到他當初以在美國的家庭信託基金幫助女兒購入三千浩鼎股票的對價，影射收賄。

「我聽到時一頭霧水，哪來的九千萬？所有公文都沒這數字。後來才發現根本是檢方錯讀中研院智財處市場價的英文電郵，錯估材料費。」

其實，中研院技轉照理是可免費提供材料讓對方作測試，浩鼎好意說要付費。「Globo- H根本是市場上就可買到的材料，不是把獨有技術送人。而中研院作市場訪價，一家報價十克一萬一五二０歐元、一家報價十三萬美金，還有一廠商提及若只買一毫克較貴，檢方竟就自行把一毫克單價乘一千倍估出九千萬，以為這就抵掉我女兒購入三千張浩鼎股票價格？這種錯讀資料及推論，我無法理解。」

對於女兒持有浩鼎股票。翁啟惠更強調，那是Optimer要釋持有六萬張浩鼎股票，為保浩鼎獨立經營權，張念慈找了尹幫忙先認購，並希望幾位浩鼎原始創辦人各認購三千張以表達對公司的支持。獲得已成年女兒同意並授權下，翁才動用在美國要給兒女的家庭信託基金投資。

「資金絕對合法。而且當時有上百人都是以一股三十一元統一價認購，當時浩鼎的藥能否成功根本不知道，購股其實是有很大風險，所以在美國都稱對新創公司的初期投資是『天使基金』，不是外界以為買股就保證賺錢而在行賄。」

翁啟惠直指，更不能理解是，檢方起訴說，他與家人持股是違反技轉利益衝突、未揭露等等，違背中研院院長職務。這些都是對科技法規及中研院規範不了解。

「中研院院長根本不執行技轉業務，依法就不適用利益迴避相關限制。」而且，中研院技轉浩鼎的技術，翁啟惠其實都是發明人，依中研院『科技移轉利益衝突迴避處理原則』，甚至以今年才頒布的利益衝突管理最新法規來看，也都完全合法。

更其實，根據「科技基本法」立法精神及「生技新藥產業發展條例」，是鼓勵技術發明人擁有被技轉公司的股票，因為這更是有助於技術發展與推廣。

浩鼎案調查與審理長達兩年多，被問及心情與感受？翁啟惠坦言，事情剛爆出時，社會輿論如排山倒海襲來，他人在國外，家人不敢讓他看到不堪的指控與批評。當他知道時，更有如墬入五里霧中，「外界當時都批我隱藏不說明。但其實是，根本我自己都還搞不清楚到底其中發生什麼問題？身邊一點資料都沒有，聯繫中研院也還得不到答案。」

「更痛苦是，因為我一向不自己保管印章，也從未介入技轉事務，很多公文事務是承辦員或秘書處理，我一度懷疑是否有人用錯章、做錯事？這些疑惑及不安，讓我心中真的很煎熬。」

當時蔡英文總統剛當選，翁啟惠回憶指出，「我當時甚至想，乾脆請主管機關總統府，直接對中研院來作公正、公開的徹底調查，找出真相。」

但是陰錯陽差沒聯繫上蔡英文。後來，翁啟惠回到台灣，逐漸把各種資料找出來，「我更確認技轉程序並沒錯誤，決定要更坦然去面對傳聞與錯誤指控。」

但他還是請辭了中研院院長。「我也因此學到很多經驗及教訓，過程中，很高興認識了很多支持的人，但也更看清楚一些朋友。」以前不上教會的翁啟惠，現在會跟太太一起上教會聽佈道了。

創出全球最尖端科技的翁啟惠還笑說，「另有一大收穫是，遭搜索時，檢察官說要查LINE通話紀錄，我才第一次學會LINE。後來把用了多年的黑莓機終於換掉，現在可以用LINE打免費電話了。」

儘管遭遇浩鼎案莫大衝擊，翁啟惠還是每天作研究，在他的研究室，還有十多種癌症疫苗相關研究在進行。「現在，我更是每天都在想要做什麼新研究。」

事實上，翁啟惠也是中研院史上唯一一位，從基層助理做起，且在任內有持續做研究發表的院長，「還是覺得很幸運，可以持續不斷我最喜歡的研究工作。」

而外界因為浩鼎案，把翁啟惠繪聲繪影說成愛玩股票、會爲了幾千萬就賤賣中研院的惡人。但是，翁啟惠在中研院長任內，卻是放棄了所有技轉案應得的技術股。

再回顧引發所有風波的那段浩鼎OBI822二期解盲試驗受訪。

當時試驗數據公佈，幾百位受試者施打疫苗免疫反應成效率並未達到浩鼎預設目標值，台灣一窩蜂解讀是「失敗」，但翁啟惠面對媒體圍堵時，說了「雖然統計學上沒達到顯著的療效標準，但逾八成打疫苗病人有產生免疫反應，是有一定效果的，不代表失敗。」

這段話就成了外界批評他幫浩鼎「護航」的起點。翁啟惠強調，「那只是作為科學人，依試驗數據，作了專業且忠實的陳述。當初是浩鼎把目標設太高，而且把中途走掉沒完成疫苗療程、試驗時間太短而還未有免疫反應等病人全都計入母數，所以成效值不如預設值。」但如果細究真正完成療程的病人，高達八成產生免疫反應，相較目前對乳癌施用甚高的藥品，試驗時成效才僅兩成左右，OBI-822當然不能說是失敗。

這項說法，後來在國際腫瘤學會發表，獲國際科學家一致肯定。最近，OBI822更獲許可，將在各國進入更大規模的三期臨床試驗。在在驗證，翁啟惠當年的解釋，確符科學專業及完全正確。

但是浩鼎案，終究造成一位中研院長請辭下台，更重創中研院及生技界。

翁啟惠強調，浩鼎案中，他是絕對清白的。但他也自責，自己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太輕忽了第一時間、應積極對社會說明及力爭道理。

他以為只要說明自己沒做錯事、問心無愧就可以了，「經歷這些，我才發現，原來很多事，不是不實指控者要拿出證據，反而是沒做錯事的人，要找出證據說明沒有作不該做的事?」 任何危機發生，可能都要及時溝通及因應，否則被污名化造成既成印象，要再說明恐就沒人聽了。

翁啟惠更在意的，是台灣社會及司法界，對於科技技轉有太多不了解，且很多新創案被「政治化」，錯以為科學家不能持股支持新創，錯以為投資新創就一定是圖利賺錢，也錯把中研院長及發明人的角色混淆，更把科技法規錯套等等。

「這些對於台灣要推動科技創新、要鼓勵生技新創，都是很大阻力。相關法規其實越來越完備，執法者卻多對專業了解不足。政府及司法單位都應有更專責單位、也要培養更多專業的人，來處理這些問題，不要再讓更多科學家受挫。」

至於浩鼎案也引發出解盲前曾有炒股現象，還發現有人解盲前提前賣股疑雲。翁啟惠一度也因幫女兒賣了十張浩鼎股票，就遭懷疑「內線交易」，所幸後來查清楚非事實而不起訴。

科學家與產業互動 勿誤判為圖利

但是，翁啟惠仍語重心長呼籲，浩鼎案已造成中研院、學術界對於技轉的「寒蟬效應」，新創公司要尋找資金更遇困境；「然而台灣的生技產業還是要發展，也要鼓勵科學家勇於創新，並透過技轉協助成立新創公司推廣科研，而生技產業發展過程中，確實也應建立更好的投資秩序。」

政府及司法界更應做的，不是把科學家和產業的互動誤判為貪污或圖利意圖，而要徹查哪些刻意炒股要獲利的「禿鷹」，才是真正有助台灣生技產業的健康發展。在浩鼎案造成他自己與台灣付出這麼大社會成本後，只能希望最後能轉化成對台灣生技可有一點正面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