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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田運良/風雨同旅

2016/10/02 06:00

圖◎王孟婷

◎田運良 圖◎王孟婷

2╱14(週五)

「生命是不斷離開和駐留、拋捨與拾獲的過程,跟著年歲遷徙,才剛剛起身告別,旋即又落入下一段遇見。我剛剛遇見生命裡最值得禮敬的貴人,祂將誠懇一步步領我探問他方,再一步步走回心底。我要勇敢啟程了。大家安好。再敘。」已讀 15:25

知曉他遇見了「貴人、祂」,是發來LINE上明寫的,字詞間溢著悅喜感恩,真羨慕他有此福分遇上良師益友。也好,他投身職場江湖闖蕩多年,還混不出個響亮名堂,有此幸運際遇相識貴人指引,倒也在他庸碌俗常的生活裡,猛然燃上一盞明燈照路,還真為他高興稱慶。

幾位LINE群組收到訊息的友朋們,紛紛已讀並連連回訊慫恿他要不假私心地公布「祂」是何方神聖俠士;「貴人」姓何名啥、大師在哪善緣度化、懸壺濟世,能否引薦相識以開示解惑。

但之後,他竟緘默無語而未再回覆、靜靜躲了起來。

卯月時分,農曆春節的年節氣氛延續至元宵十五,寒流留連未退、冷氣團仍嚴嚴環繞,但春初烈陽早也抵臨而煦煦耀照,乍暖還寒、衣服穿穿脫脫的,天候多變老抓不準。

突然再想到他,趕忙拿出手機、點出LINE群組,再再讀著他那則樂於分享的好事,準備好好調侃戲弄他一番,遂主動撥了電話過去,才知他病了。

匆匆帶上養生伴手禮、急急趕赴探望,他竟因罹癌而住院數天,並已訂好時日、準備療程前期的開刀手術。

甚是萬千訝然。與他對坐病榻前,風雨被擋在窗外,兄弟間豪情地論天說地,話題總不脫此時此刻正面對決的病況。言談間提及日前發來的LINE云云,哎呀呀,真是錯讀了這封短信的真義:「祂、貴人」正是鼻腔癌、頭頸部腫瘤的禮敬尊稱。而他還不改幽默地形容「祂、貴人」是不慎孕懷的私生嬰子,正計畫予之早產臨世,再之遺棄超度,並拜之一輩子……

而聊著聊著說到數天後就將行刑的開腦、剖臉手術,嫂子簡直嚇死了,他倒是輕描淡寫、忠實解說了整套風雨即將掃掠的流程――手術刀將自右上鼻翼臨眼瞼處畫下,繞著鼻梁切割,彎至鼻孔前,轉鼻唇溝,穿過人中,再下拉至上嘴唇止……刀程一路蜿蜒崎嶇、跋山涉水遊過右半臉,順利的話,旅途走完約需三至四小時――他手,在臉上揮舞比畫著行刀路線;他口,複誦著主刀大夫的專業說詞。一路聽來崎嶇艱險,大家都覺膽顫心驚,雞皮疙瘩神經汗毛紛紛肅然起敬,更不時為他捏好幾把冷汗。

風雨前後,不論短信所言或是閒聊所談,迄此他總強顏鎮定、故作灑脫,惟恓惶驚懼的真表情全寫在臉上,清清楚楚,不容他狡辯掩飾。值此生死關頭,有誰敢逞強裝勇、拍胸脯說不怕的!

病房內局促狹隘,但嫂子與他卻能寬心攜手人生同旅。此刻山雨欲來風滿樓,他卻疲憊睡去,嫂子為他蓋上薄被,以禦病房內冷氣猖獗。是的,該多休息的,該多養精蓄銳、整軍經武,以準備世紀戰役的攻襲。

他睡得真深沉。風雨無擾。

小桌下,隱隱望見他那個粗糙陳舊的隨身行李箱,滿身傷痕地橫臥在病房一隅。這可是伴他南征北討、忠貞追隨的貼身寶貝呀,那只行李箱拉鍊扣子掉光、接口爆裂、輪子磨蝕得不成樣子、伸縮拉桿反應遲鈍、密碼鎖扣銹蝕難辨、貼滿撕也撕不掉的航空飛行貼紙……這只行李箱毫不起眼,但卻很實用。總以為美好的行旅,是一段踏青遠足、一回異國觀光、一趟親水抱山、一次名勝遊覽、一遍古蹟考察、一程極地探險的完成,其實不然,其實只是與行李箱的結伴流浪而已。而想了解他,不一定要坐下來長聊個半晌全天的,打開行李箱,就是他生命的赤裸展示、如實呈現了。

他始終帶著它,遊歷過無數或艱險、或順遂的滄桑行旅,只是呀只是,這場病痛的颶風驟雨,此葉輕舟是否還能硬闖得過萬重山?

嫂子直是揪心,顫危危地簽下手術同意書,胡思亂想著:會不會在手術台上他就兀自拖著行李箱,任性自私地直往天堂樂土行旅去了呀?他才五十半百還年輕,賢妻乖兒身旁跟前圍繞的幸福景致,他怎敢、怎能、怎會捨得?

困守了好些天的、才三四坪大的病房空間,是一座枯城荒城死城,城裡僅一床一桌一椅、全無遮擋,足令我們直視著、對看著無窮無盡的不安與恐慌。

他呀、這個一窮二白的素人,直把青春做盤纏,孜孜營營於討生活,行旅間背著嫂子愛兒,拎著的唯一行李,是衣錦還鄉的欲望、是成家立業的夢想、是保家衛國的大願,面對未來,他滿懷硬頸精神、硬漢性格,他是敢於割捨、掏空、棄絕地勇往的。他心中雖堅然篤定,但還是有種時不我予的惆悵,年華過逝殘忍的確如此,病痛摧剝殘忍也的確如此。

晚來,突見一灰鴿疾停在窗台前,來回遊走低頭覓食,駐停一會兒就振翅飛走了。他見狀撲了過去,欲捕未果後竟突然說:我想飛。遂攙著他,緩步移至陽光室,窗景視野更寬闊敞亮,他張開雙手,蝶翼般輕盈迎風拂動雙臂上下擺盪,時而攤展、時而合攏……他飛起來了、他飛起來了,翱翔得很遙很遠,追著灰鴿的航跡,飛向一則古老的神奇傳說。

是的,給他一雙想像的翅膀,會比打多少針、吃多少藥都還見效。

然而,道聽途說的嚴峻療程和耳語相傳的困病經歷,橫阻在即將上手術台的當前,豢養著不斷長大的徬徨慌心,他明早就要衝進風雨、攻上戰場,他左支右絀、他忐忑難安,平靜心湖都被攪擾得洶湧滿溢了……

時間始終凝結在推入手術室的那一刻,許久許久……

大家等待著等待著,彷如歷時一千年的空白。

……許久許久,手術終於結束,他被推回病房了。嫂子立即迎上去,哭著頻喚他名,急切的呼號猶如春鶯啾鳴迴盪在開滿繁花的峰巒間。

他閉目如佛,鼻胃管、引流管雙線牽引著生命的殘燭,整綑紗布塞在鼻腔裡堵住血水決堤,一字縫的刀痕如百足蜈蚣霸占臉上,安詳、靜穆,像個初生之嬰墜入人間,將重新認識這個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陌生世界。

例常量體溫測血壓、送藥巡房的醫護工作,護士每隔三四小時就會進病房執行,但如何拉手翻身,他都沒醒,持續深陷在手術後的昏睡迷眠裡。靜靜攤開他的手,掌肉厚沃如丘陵崧巒之峻饒,翻過來,掌紋皺摺如大河長川之源遠;緊緊握住他的手,只是想傳遞好友至親們最誠的禱祝、最真的祈福,我們兄弟拜把知交多年,就數這回最義氣相挺了呀!

嫂子急了,醫生來巡房,她焦慮地追問了好幾次「他何時會醒來」。猶記得每年都循著花期、讀著山水,像詩的某種鬱抑在字裡行間蠢動、在心底浮湧、在山野嬝繞,深深領略那種頹然而篤篤躍跳、被悲歡情事潑醒的感動,山水美景其實無須導覽言說,置身其間而深刻意會,即使光斜雲移百般干擾也無妨,一如體認生命起起落落。

是的,所謂生命,極端渺小卻也無比巨大,又何其強韌及脆薄,不由言詮筆釋,哪管腳下踩的是豐土是瘠田,反正必是專注地踏實面對。若說放下是人生的終極境界,大病巨痛就是斷、捨、離的反覆試煉,斷念、捨意、離情,即使是赴湯蹈火、即使是折磨摧殘、即使是萬劫不復。

大家也急了,輪流附在他耳邊,輕聲勸他就此放下,趕快醒來吧。

像前線信差專使快馬馳奔送達的捷報︰他醒了。他醒了!

他終於醒了。嫂子先衝過去緊抱著他,哭得嚎啕穿心,彷若隔世再見。大家歡聲簇擁著,眼角噙淚可是嘴邊帶笑,明明剛剛還濕紅雙眼、忍住不哭,見他平安歷劫歸來,那奪眶湧泉的眼淚是喜極而泣。

他微張開眼,還未哎呦哎呦喊痛,第一時間就嚷著討水喝,像剛爬涉出久旱荒漠的乾渴似的。趕忙遞上吸管、水,他大口狂飲著,似吮啜著母體的奶乳,像要喝下一座海。他真切活過來了。

這真是人生連續劇最精采的一集,簡直劇力萬鈞、高潮迭起啊。人,呱呱墜地而「生」之後,「病、老、死」就接續輪番襲來,任誰也躲不過,他挺身相迎這群年歲的列隊經過,「病」正昂首排在行伍最前面,只是心中滿是萬般戚戚恟恟,糾結某種愈是掙扎愈是羈絆的情感纏縛,以及某些委瑣的心不甘情不願。

紗布撤了、縫線拆了、針管拔了、血壓退了、血糖降了,醫生終於准予出院、繼續居家療養。辦完手續,伴他和嫂子一同走出醫院,陽光燦耀刺眼,一切彷彿沒發生過這場狂風暴雨似的,總覺得那是夢是幻是假。生命或有斷裂、折損、碎爛、殘缺……都該面對其所領受的風風雨雨,開拔最為艱難的行旅,猶若求解最為艱深的天問。

手術雖取出癌體,但醫生仍擔心清除不全,追著病情演變,再開出藥方:連續六週的三十三次放射線照射和六回標靶藥劑化學注射。這將更強效而徹底地一舉殲滅癌細胞之殘寇餘孽,當然也將侵入、竄擾、乃至摧毀五臟六腑。循此路往後再走去,又將是心苦意頹、形耗神廢的另一段人生行旅,他不怕,擎起義民精神,再次武裝整備、英勇迎戰至終……

上一場風雨方歇,身子還羸弱殘虛,他閒不住竟起了遊興、拉著嫂子的手,再上了LINE群組,約了新交舊識的親朋好友,趁下一場風雨還未起,催著大家在花期正盛之時趕快啟程,再相攜結伴走一趟訪花之旅,以紀念、甚至歡慶同旅過的這幾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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