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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芳明/列寧墓園

2016/09/27 06:00

圖◎唐壽南

◎陳芳明 圖◎唐壽南

從來沒有旅行到那麼遙遠的北方國土,到達莫斯科時,提早迎接了秋天的氣候。灰濛濛的天空,似乎與台灣島上的陰天沒有兩樣,只是空氣涼了一些,以及機場外成排的針葉林,顯然在提醒我,這裡是陌生的土地。有關俄國的傳說,在年輕時就看過兩部電影,《齊瓦哥醫生》與《屋頂上的提琴手》。影像裡所傳達出來的訊息似乎在告訴我,永遠不可能到達那樣的國度。如今到達晚境時,我竟然也到達了這遙不可及的邊境。

渺小得像一粒微塵

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俄國史曾經是我博士班課程的副修。我的老師屈萊果(Donald Treadgold),第一次把我帶進20世紀的蘇聯現代史。生命裡,俄羅斯的歷史第一次那麼清楚浮現在我眼前,從而也認識到俄國共產黨革命者列寧的形象。知識上的撞擊,也牽動了我難以定義的感情。在海外漂泊那段期間,對於革命的嚮往帶著某種程度的崇拜。1917年革命成功的列寧,我必須承認,很快就在我靈魂底層供奉著他的牌位。他提出的許多左派理論,包括農民革命,把世界大戰轉化為國內戰爭,以及奪得政權後提出的不斷革命論,最後都被中國的毛澤東所吸收。從歷史來看,毛澤東的革命理論有太多是抄襲自列寧,他真的是列寧的好兒子。

屈萊果是自由主義者,對共產黨歷史卻瞭若指掌。他並不盲目反共,而是以批判性的觀點,接受俄國史的發展。屈萊果應該也是我自由主義思考的根源之一。我對列寧的歷史評價,應該也是遵循著我俄國老師的教誨。為了保衛俄國革命的成功,列寧在1919年成立第三國際,鼓吹全世界的無產階級都要站起來。我對列寧更進一步的認識,便是1987年,我在海外開始書寫台共領導人謝雪紅的評傳。這位未曾受過任何正規教育的台灣女性,1925年受到第三國際的邀請,她從上海偷渡到莫斯科,展開了她在那裡三年的共產黨訓練。1928年,她又偷渡回到上海,那年的4月15日,在上海的法國租借地,正式成立台灣共產黨,僅次於日本共產黨(1922)、韓國共產黨(1924)。列寧已經在1924年去世,謝雪紅對於這位俄共領袖的尊敬,終生未嘗稍減。

我到達莫斯科的那個晚上,從投宿的旅館人行道前,可以眺望到紅場的建築。克里姆林宮就在那裡,聽說列寧的墳墓也在那裡。在知識追求過程中,列寧的形象從未在我內心消失。從來沒有預料這位我崇拜的革命魂魄,突然變得如此靠近。總希望這次旅行,可以容許我到列寧墓前祭拜。但是查看行程表之後,頗覺失落。莫斯科僅停留兩個晚上,便被帶往東正教的發祥地蘇茲達爾(Suzdal)。不久之後,便直飛聖彼得堡。與其說這是觀光之旅,但對我而言卻是時間之旅。到達鄉下的農村,尤其是蘇茲達爾所遺留下來的輝煌教堂,我才驚覺俄國人對自己的歷史保持得如此完整。

俄羅斯人崇拜的宗教是希臘正教,整個信仰與羅馬天主教截然不同,而應該是偏向君士坦丁堡的東正教。如果把羅馬與希臘之間的宗教分合釐清,大約就可以對中世紀的歐洲歷史分辨得眉目清楚。這是新教崛起以前的基督教大分裂,他們崇拜著同一個上帝,卻因為教義解釋的不同而宣告決裂。這是充滿了人性的宗教,上帝被晾在天邊。但是在蘇茲達爾看到巍峨的教堂時,我的心靈便立即變得渺小。困窘的俄羅斯人民,把最美好的生命都奉獻給聖母。舉目遠望,可以看到教堂的圓頂,如果不是金碧輝煌的金箔色,就是深如海洋的蔚藍色。從遠處眺望時,洋蔥頭一般的教堂圓頂,看來是如此莊嚴,又如此絕美。無論是在晴空下,或在陰天裡,金色與藍色的教堂看來是那樣神聖不可侵犯。還未走近之前,每個人的心靈都情不自禁謙卑下來。

無論是聖母升天教堂,或三一修道院,室內牆壁都繪滿了聖像。甚至,傳教士的靈柩也停放在廳堂裡。只有在那神聖的地方,生與死是這樣契合地並存。所有的生命過程,最後都通往死亡。那樣的生生死死,其實都在為上帝頌讚。我絕對不是一個信徒,但是走在聖像壁畫之前,我也覺得自己驟然渺小下來,渺小得像浮游在空氣裡的一粒微塵。靜默地走在所有信眾後面,緩緩向前移動,我似乎也化身為歐洲中世紀一個不知名的教士。縱然沒有誦讀經文,縱然不熟悉教義,恍然間,覺得自己的前生曾經在這裡走過。

偉大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到達聖彼得堡時,可以感覺到那是代表俄國歷史上的豐功偉業。彼得大帝的影像,似乎時時出沒在古典的街道上。路上鋪著乾淨整齊的方塊石板,彷彿鋪陳著訴說不完的故事。雨中迷濛的涅瓦河(Neva River),蜿蜒在整個城市。街道盡頭就是一座跨橋,橋下總是穿越著扁平的遊艇。阡陌縱橫的運河,像極了阿姆斯特丹的城市景觀,也像極了義大利的威尼斯,只是這裡比較具有帝國的氣象。這是俄國朝向西方的一個重鎮,連結波羅的海,從而銜接整個歐洲。我比較偏愛聖彼得堡,但是我無法忘懷莫斯科的列寧墳墓。

列寧改寫了人類的歷史,在他之前,地球上並不存在任何一個共產黨政權。他領導的革命成功之後,國家與國家之間,才開始出現意識形態的對抗。他所成立的第三國際,也開始對東方弱小國家,進行左翼運動者的訓練。列寧寫過一本小冊子,書名是《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其中最重要的主旨,便是指出帝國主義重要的經濟命脈來自殖民地。所以他提出「殖民地革命」的主張,在他的啟發之下,第三國際開始在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弱小民族內部,成立共產黨組織。

在這樣的戰略下,日本帝國主義下的殖民地台灣也終於被他看到。第一位受第三國際邀請,去莫斯科東方勞動大學讀書的台灣人,便是許乃昌。他在那裡只停留不到一年的時間,受邀在東方勞動大學就讀三年的謝雪紅,才正式被賦予重任,必須回台灣成立台灣共產黨。謝雪紅在那裡讀書時,列寧已經不在人間,但是她因而得以認識中國共產黨與日本共產黨的黨員,同時也認識了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一位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台灣女性,居然可以把台灣近代史帶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她被賦予的任務,便是列寧所遺留下來的思想與革命戰略。

必須等到莫斯科之旅的最後一天,才又有機會造訪克里姆林宮外面的紅場。聽說列寧的墳墓就在那紅牆之下。由於紅場正要迎接一個重要的年度演唱會,整個廣場都在施行工事,列寧墳墓被隔離在鐵絲網的另外一邊。我到達那裡時,才發現觀光客已經排了一條長龍。站在行列的最尾端時,似乎有些絕望,因為時間有限,逐漸逼近旅行團集合的時間,但我還是堅持下去。輪到我進入時,經過安全檢查,僅剩下十餘分。走進墓園時,貼著紅牆有一排墓碑,原來都是俄共歷史上的領導人。匆匆走過那排碑林,最後第二位正是史達林。這位繼承列寧權力的威權主義者,以思想羅織的方式,迫害多少俄國人民。甚至國境內所有的東正教會教堂,也被迫關閉。許多教士與信徒被遣送到西伯利亞勞改,大多數的農民都死亡在荒原的雪地裡。

在碑林的前面,矗立著一座褐色大理石的墓室,那是列寧之墳。造訪者魚貫走進墓室的入口時,衛兵提醒,必須關閉所有的手機與照相機。我隨著隊伍走進去,過數分鐘之後,才習慣室內的光線。我與所有的致敬者走下階梯,正式進入列寧停柩的地方。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水晶棺,列寧栩栩如生躺在那裡。那是一口透明的玻璃箱,潔淨無瑕,明亮的白色燈光集中照射在水晶棺上。列寧的面容朝向燈光,他緊閉著雙眼,神情與我所見過的列寧照片沒有兩樣。我忽然不清楚這樣的陳列究竟是在致敬,還是在凌遲。如果他的魂魄還在,在如此耀眼的光線照射下,能夠安然熟睡嗎?這好像是對一個犯人在進行刑求,如果他是一個歷史偉人,必須受到這樣的待遇嗎?

在墓室裡的巡禮,前後恐怕沒有超過十分鐘,卻帶給我極大的震撼。走出墓室時,立即迎來刺眼的陽光,我幾乎睜不開眼。離開那個墓園時,一個疑惑不斷迴繞在我心裡。列寧睡得著嗎?列寧死不瞑目嗎?他離開了人間,仍然無法掙脫政治的糾纏。甚至,希冀有一個安眠的空間,仍不可得。我終於不能不這樣告訴自己,偉大其實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他遠離了人間,卻無法卸下政治權力的枷鎖。他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國家,全然改變了人類的命運,所以被拱上那一個受到尊敬的位置。躺在那裡,彷彿就是曝屍那樣,死後永無寧日。這讓我聯想到另外一個被稱為偉大的領袖毛澤東,聽說他也躺在另一個水晶棺裡,接受中國人民的景仰。是不是因為生前他們屠殺那麼多人,死後必須為此付出代價。國家真的解放了嗎?人民真的解放了嗎?這是我無法理解的困惑。

旅行到初秋的北國,為的是要脫離日以繼夜的工作節奏。飛抵莫斯科時,機艙外出現了成排的針葉林,那樣的景象,像極我那年到達西雅圖的景況。如果時間容許的話,應該讓我可以探訪普希金的舊居,柴可夫斯基的故鄉,或托爾斯泰紀念館。但是這一趟北行,並不是文學之旅,而是一趟東正教教堂的造訪。那是屬於庶民文化的深層面向,讓我第一次感受到黑土平原上的哀傷與救贖。或許可以計畫再做一次莫斯科之旅,讓我年少以來的文學閱讀,可以獲得一次真實的文學饗宴。飛機離開莫斯科時,躺在水晶棺裡的列寧深深鎖著眉頭,那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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