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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網路時代】韓麗珠／僭建的陽台
◎韓麗珠
網路永久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我想要減少待在臉書裡，可是它好像已經成為一個必然存在之角落，例如陽台之於房子，一個可以暫時逃開原來的所在，但又不必真正離開家門的地方。
六年前，開設一個臉書戶口，是為了瀏覽主流報章和電視台不會報導的新聞、獨立媒體，以及民間行動組織。
那時候，經過了反高鐵和菜園村事件，人們對於社會事件的看法，以及對政府的信任慢慢呈現愈來愈大的裂縫，臉書成了一個容納裂縫的容器，提供分享消息、表達意見、發洩情緒以及在現實世界裡組織和連結的作用，當荒謬和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像巨浪每天把城巿衝擊，臉書令人在震驚的時候能做出最起碼的回應──讚好、分享和書寫，當然，它也使人容易在無力之中以為自己已經做出了一些行動，而其實那只是讚好、分享和表達怨憤。
在反對新界東北發展方案通向的包圍立法會示威之中，我站在圈圍自願被捕者的鐵馬之外，在擠擁的執法者和示威者，人聲喧鬧，眾多念頭盤旋之間，我始終沒有走進那個圓圈之內，很可能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體重不足以拖延他們搬運被捕者的工作，也有可能，我知道自己可以做的最有用的事，只是觀察、感受、思考和書寫。
於是我又回到臉書之前。面對凶悍的政權和沒有多餘憐憫的世界，個人只是非常微小的存在，有時，訊息像巨流的臉書，會使人強烈地感到自己的作為近乎無用，但我其實知道，眾多的微小和無用的聚合，往往近乎尖銳。
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臉書寫作成了一個習慣，當然並非時常回應時事，有時甚至刻意與之保持距離，唯有距離能令人更清楚地看見事情的核心，更多的時候，臉書的狀態是貓、一個小說的段落、一些斷句，甚至只是無法分類的東西。跟傳統的出版發表，把作品刊在印刷物之上，過了很久也沒有回應，似乎並沒有人讀到，因此非常安心，可以安於寧靜的寫作狀態相比，臉書的發表隱含一種迫切的目光，令人無法肯定，究竟是這種目光招惹自己寫作，還是自己的寫作在挑引這種目光，但訊息的巨流會很快沖走所有的文字，於是令人有另一種放心──放心地把藏在密室裡，因為不想對任何人訴說，所以對任何人都可以訴說的話鋪展開來。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能適應，臉書的回應，那些讚好、分享、意見或靜默，而且盡量不放在心上。可是有時候還是會懷疑，是不是透露了太多，尤其是，當訊息匣裡又出現了陌生人的來信，雖然並沒有任何惡意，有的頻密地傾吐幻想、有的跟我分享日記、有的詢問我對於他們生活上某種事情的意見、有的告訴我關於他們的一些事情……但我仍然禁不住在想，是因為我在無意之中，把自己的陽台僭建到別人的睡房裡去嗎？還是，我容讓別人挖掘了一條通向家裡浴室的地道？
在占領事件過去之後，接二連三有人因為「不誠實使用電腦」的罪名被捕或檢控，起因只是他們在臉書上呼籲眾人參與行動。而這就是臉書對於生活的回應，讓人明白，明天醒來的時候，家裡的陽台可能不再是私有的地方，也是公共場所的一部分。它在重新定義公眾和私人的界線、陌生和熟悉的界線、守法和犯法的界線，在我還以為它只是虛擬世界的時候，其實它早已在我所認識的現實之中，確立了另一種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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