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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楊富閔／〈網路時代〉同步
◎楊富閔
五月底母親突然來電，熱噴噴地告訴我，說是換了一隻智慧型手機，並且已經下載了賴，直接點名：要我加她。口氣很是驕傲的，像人生向前跨了大步，我聽了不斷笑。其實我一直沒用賴，沒用賴這件事在我自己很尋常，卻總被親戚朋友投以驚奇的目光：「為什麼你都沒回呢？」、「我根本沒有下啊！」自己說不出所以然，這次真正上線之後，才發現原來我脫隊落單太久，全家族都已等在賴裡。
落單多久了呢？其實我也無從數起。現在全家重逢網路世界，於我算是新鮮的體驗，以吊車尾方式與大家連線：大哥、堂姊、嬸嬸……全部各就各位。如今交手的是母親，我突然有點慎重其事，就怕沒有準備好，該以什麼面目跟媽媽相會？要放哪張照片當成大頭貼？只有送出表情符號，會不會誤會是假帳號？第一則訊息能寫些什麼？我知道母親手機技術畢竟不太OK，為了讓她確定茫茫網海之中，前來投懷送抱的是她的親生兒子；也或許是我習慣性地愛撒嬌，毫不考慮我就按出了五個字：媽媽我愛你。
一直沒有顯示已讀。
我急著撥了電話回家，才知道手機落在兩個念大班的堂妹手上。兩個堂妹是雙胞胎，跟母親相當親暱，白天上學吵著要母親幫忙梳髮綁辮；晚上則是賴在我家客廳看八點檔，更多時間她們搶著玩母親的手機，七歲很能用了，與我猜想的一樣，母親的賴正是堂妹安裝完成的。
很快地顯示已讀了，接著就是轟炸一般的連環貼圖，我幾乎無法分辨手機那端是誰在操作。由於母親帳號的顯圖，仍是預設的人形肖像，我一邊打字要她換張照片，一邊想著這個功能太難了，必須有請兩個妹妹。這時突然飛來一張母親的半身影像，是她坐在老家長椅、身著居家服飾的樣子，背景當然沒有構圖，沒有修圖，採光不佳，得以清楚看見頗為凌亂的客廳。
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呢？不知為何兩個堂妹爭先恐後地要幫母親拍照，這畫面想起來就很想要掉眼淚：平日是她們與母親作伴，讓身在異地的我安了點心；而母親願意靜靜地聽令不諳拍照的堂妹指揮，不就是我從小到大她給我的教育方式？她總是百分百地相信孩子，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給孩子。
我傳了訊息，心情有點複雜，說照片不好看哪，下次回家幫妳拍。母親又按了半天的訊息，只擠出一個字：好。
也一直沒有幫她拍。
接著隔了一段時間，賴又如同老家幾塊拋荒的田，消失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直至八月底出發來到美東，荒廢已久的通訊軟體終於派上用場。因為兩地時差約是十二小時，通常台灣時間早上七點，美國東岸晚上七點，我們就會同步視訊。
不知為何，隔著螢幕的故鄉大內總像罩在霧裡，可能清晨的山區溪邊是真的起了雺，母親與堂妹三人有時塞在鏡頭之中，有時螢幕顛倒了也不知道。物理的距離真正影響心理的距離，我們說著電話都超級大聲，就怕沒有聽清楚。
只是收訊總是斷斷續續。聽到堂妹那頭說：「哥哥聲音不見了。」我就用力對著鏡頭揮手；聽到「哥哥又不動了」，我才注意鏡頭內的媽媽也不動了，不動了怎麼辦呢？可是聲音一直在進行，前一句話疊著後一句話，分不清到底說了些什麼，每次過程總是亂成一片。
今年是我獨自居住的第十年，今年老家將有不小的改變，今年之於我的寫作也是轉折的一年。不知什麼時候我才能回到南邊，與你們真正團聚，然而離家十年，至少此刻終於在雲端與你們同步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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