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紀事簿 變動與永恆

林克

又是回到家過節的日子。也許是有了點年紀，今年往例的滿街烤肉焦香與煙火聲，突然讓我想起小時候家族的中秋聚餐。

在那烤肉還沒因為醬油廠商的廣告而成為月亮節新傳統的時代，每逢中秋，我們家族總是在我家透天厝樓上露臺上吃火鍋，一方面因為露臺夠大，一方面可以離月亮更近，也可以一群家人大聲喧譁不影響他人。父親整個家族的兄弟們都從事女裝紡織業。當年在台灣，紡織產業興盛到台語的「做加工」，就等於從事紡織業。因為都是從事同一產業，所以父母親叔伯姆嬸們除了孩子們以外，還有很多生意事可以聊，很多酒可以喝。對大人的話題覺得無聊的孩子們，就會急著開始快點吃完，然後去玩牌或是放煙火沖天炮。從小就不善交際的我，總是在旁邊看著兄長與堂兄弟姊妹玩在一起，或是看著大家在樓上，往屋後大排水溝的另外一邊射沖天炮與另一種會產生尖銳笛聲的哨子炮。當時，過去曾是一條清澈小河的排水溝的另外一邊只有幾戶住家，還有人在那兒養牛蛙，所以在炮聲蛙鳴聲與排水溝兩邊的沖天炮火線交錯中，我開始幻想這看來像是排水溝兩岸間的砲戰，還將它寫成了作文，讓老師讚賞(或是哀嘆)我想像力的豐富。偶爾家族成員們會看著月亮的皎潔與陰影，並聊起過去的那些傳說，從月亮裡的玉兔到會割耳朵的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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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現在的眼光來說，整個家族幾乎都從事同一產業，這樣將所有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的做法風險實在太高了。而我的父親叔伯輩們也的確嘗到了苦果。隨著台灣經濟繼續起飛，開始再度與世界潮流接軌，曾經興盛的紡織產業，遇到了來自國內市場消費者日新月異的口味需求，與國際名牌的競爭。大部分的廠商沒有足夠的資金與知識可以找設計師，或是打品牌策略，於是開始衰退或轉業。叔叔伯伯們紛紛認賠收起工廠，不服輸的父親又多花了幾年冤枉錢，才不甘心地收攤。隨著這些變動起伏，家族的中秋聚餐不再，變成了我們一家人自己的烤肉活動；就連春節互相拜年，在叔伯父親相繼一一逝世，堂兄弟姊妹們各奔東西後也中斷了。

自從父親過世後，阿姨舅舅們就開始邀母親與我們到外婆家去烤肉聊天。於是我們與母系親屬，以及表弟表妹們的交流，也變得更加緊密。也許，就像當年的火鍋被烤肉取代一樣，家族的概念也隨著時間不斷地在改變重組。有一天我也會有自己的家庭，那時的中秋會是流行什麼樣的聚餐活動，我並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越來越像配角，千萬年來一直照耀著地球的月亮，還是會同樣照耀著我與我的家族與家人，不論我們在何時，不論我們在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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