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方清純／夢遊者

◎方清純

我每天都上圖書館，一大早就去，占一個座位，將身子放上去，把腦袋放下來，塞入一些東西，也掏出一點東西，假裝自己是一個學生，就像每天按時出門，假裝自己是一個上班族那樣。但其實我什麼都不是，早就畢業好些年，也早就失業好多年，無所事事，終日閒蕩，拖著白日夢跑來跑去，也被白日夢拖著跌來跌去。自怨自厭的話就不多說了，完全是自找的，這樣的人也不只我一個，圖書館裡還有一大群，日日背著包袱來報到，緊盯著筆電，或埋首於書本，或趴攤在桌面，消耗一整天。

兩個月前，我毅然離家北上，賃居在板橋一帶，不為別的，就只是想專心地把第一本書趕出來。活在這世上三十二年，一直活得可有可無，沒什麼其他的奢求跟盼望，唯有寫小說這件事放不下，於是鐵了心，賭這一把。這一把押在浮洲一條小巷內。租屋處寒磣相當，跟貧民窟沒兩樣，滿屋子異味，蟑螂打不完，勉強住當然還是住得了，但烈日下的鐵皮屋真的難熬，烤得思緒昏脹靈感中暑，還要擔心被房東看穿無業遊民的底細，只好躲到圖書館避暑兼避人耳目，對著筆電敲敲打打，一副真的要敲打出什麼名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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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是好地方，對走投無路的人來說更是，冷氣隨人吹，涼水任人飲，還能賴在二十四小時自修區過夜，偶有遊民模樣中年男子在裡面打盹。圖書館樓高十層，是這一帶的地標，亦是景點，假日常見一大票攜家帶眷走馬看花，看花樣好多，建物好大，布置好美，好有看頭，看書借書完全不是重點，不對，他們其實也看書，看書擺在書架上好整齊好漂亮。平日人潮退去大半，該上學的都上學了，該上班的也都上班了；看起來該上學卻沒上學的，扯個沒課蹺課還扯得過去；看起來該上班卻沒上班的，扯得再冠冕堂皇都扯不下去。

人是習慣的動物，習慣熟悉的空間，習慣有安全感，於是時常在同一層樓看到同一批人窩在同一個座位上。我也是。我習慣在六樓，由於生性孤僻又死心眼，認定了就不放手，老占著角落某個單人自修座位不換；有時手腳太慢給人捷足先登，還會不爽擺臭臉心裡狂問候對方，好像那位置只有我能坐一樣。六樓是文學書庫區，比起七、八、九樓，這層樓的單人座位特別難搶，搞得我常常在問候別人。這層樓有幾張熟面孔，天天打照面，但從沒打過招呼，也打不了其他有的沒的，不過至少還能供我這樣打打字。

有個男的，年紀大概與我差不多，穿得比我年輕一點，長得比我老氣一些，每天都是一樣的裝扮：黑Polo衫，靛藍外套，深灰短褲，寶藍休閒鞋，兩只提袋和背包。我懷疑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他不搶占單人自修座位，固定據守角落一張沙發椅，坐熟了就不更動，好像那位置只有他能坐一樣。他會看書，偶爾看花，看的是類型小說那類，但大半時間都是在睡覺。一個白天不上班躲在圖書館做夢的傢伙實在引人想像，仔細想想或許我同樣引發了其他人的想像也說不定。我虛想他是做大夜班的工作，超商或保全那類，為了養家還債付親人醫藥費云云所以省錢沒租房子，下班後就來圖書館占個座位棲身補眠。以上是小說情節，不必當真，要當真也可以，以後我若真的混不下去，就去找個大夜班的工作，下班後再來圖書館占個沙發椅，讓別人也好好想像一下。

圖書館很多考生，平日常出沒的那幾個，大多是為了鐵飯碗，搞全職的，拚全年的。我也考過幾次國考，真的不是這塊料，坦白說也不怎麼積極，像在應付自己那樣，講起來都覺丟臉。每當我起身如廁添茶水，總習慣踱至書架假裝翻尋什麼，實則是在偷窺那些懷抱公家夢的傢伙，一個個都好認真邊看函授邊翻筆記邊細聲背誦，而我則半同情半嘲諷地猜想哪個究竟考不考得上？

有個女的，感覺也是七年級生，年紀比我稍小，裝扮樸素，容貌端正，正規公務員模樣，只是不知有沒有這個命？不久前高普考剛結束，隔天她立刻回圖書館報到，一臉的倦容，精神有些恍惚，一同搭電梯上樓，看她走出電梯才發現走錯樓層又走進來，那樣子似乎不太妙，料想又得耗大把光陰繼續拚。而我是不可能再走那條路了，那真的不是我的命。我的命在鍵盤上，在字字句句裡，就像此刻的這一字，這一句，儘管活得可有可無，不敢奢求盼望什麼，只願這件事不要停，停下來對不起自己。

圖書館八點半開館，我總提前半小時趕到，到樓梯口排隊等著搶座位。考季結束，暑假開始，早上的自修區人數寥寥。遊民模樣的中年男子睡得好沉，垂著頭，兩臂擺在肚腩上，雙足赤袒，腳底有些髒，腳邊放著一大袋什物，不知在做著啥樣的夢？這樣的人有夢嗎？淪落到這般地步，是因為沒有夢，還是夢做太多的緣故？我寧願夢做太多，也不要沒有夢，即使人生會從此淪落，我也不怕，真的，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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