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獸

圖◎幾米

◎陳琡分 圖◎幾米

她沒有想過自己心底也可以有著那樣一個房間，養著那樣一個自己。

那天他來敲，深夜裡偕她一起破土動工。她後來時常慶幸自己記不得那是哪一日。不見得每個日子都值得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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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與他沒有名字，只用輪廓識得彼此。她不知道他記著她的什麼，而她從不記得他的臉。他引她認識他的獸。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時常想起怪物，浦澤直樹的怪物。那頭想要一個名字而吞食掉周遭一切、最後只換來孤絕的怪物。她不確定自己在他面前想不想要名字、想要什麼名字。或者，也許她只想讓他識得的是一頭獸。

她時常分不清怪物是她還是他。

她窺探過他的獸房，物件齊備，空曠冷清，隱隱漫著獸與他的氣味，來去著其他獸的印記。她總小心翼翼，不留下太多痕跡。她好奇要怎樣的身心準備才能允許自己養下一頭獸，要哪些精神物質條件才養得起一頭獸，是不是有哪個機構專門審核養獸資格並核發證明，養獸的人又會不會有朝一日反遭獸所養。身邊朋友有人也養著獸，獸房華美如城堡；有人將自己修煉成獸，恣意踩踏人獸界限。哪一種都讓她羨慕。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能不能也育著一頭獸。她想不想。

她意外地與他的獸處得甚好，無事相安。原本她帶有一絲惶恐，以為自己會張羅不來，以為是不是也得養著一頭獸，或者讓自己是一頭獸，才可能在其中如魚得水，一種同類的概念。結果並不。他的獸讓她相當自在，溫順如親，無論是在他的世界，或是她的世界，或是在他的獸的世界，她絲毫沒有轉換的困難與必要。她一直可以當個人。

或許只她以為自己是人。不去追究自己是否也有著獸的基因。

如浦島太郎的平行宇宙終結，離去之時到來。她回家，一如往常洗了個長長的澡，是復返人間的固定儀式。而後她扔下所有十萬火急的工作，爬上床，睡了個昏天暗地的一覺。

醒來幾次，意識恍惚，如處中陰身地得了個夢。夢裡的她換了兩部計程車，卻怎麼也到不了只在兩百公尺外的火車站。第一個計程車司機堅持要抽完菸才肯走，她等不了；第二輛計程車莫名卡在車陣中，明明前方綠燈，車竟動也不動。她望著車站心急如焚，火車只剩十分鐘就要出發，也不知道為什麼不乾脆下車用走的。

像是一個永遠到不了的什麼。

她翻個身，又繼續睡，打定主意要讓所有天窗都大開。真正醒來的時候，她眼茫腦弱地辨識天氣，不確定時空被她這麼一睡睡掉多少。迷濛之間心底響起喀啦一聲，是一扇門輕輕扣鎖的清脆，只不知道那是閤上抑或開啟。她看見暗處塵薄如霧，一個小房間自朦朧而具象，裡頭蹲踞一隻小獸。獸幼，形尚混沌。獸的盤古初醒，懶腰方伸，還未能開天闢地。獸的七日才正起算。

她識得那獸，她見過牠，也約略知道牠會長成如何，算是她所預期的模樣。只雖已剷下開工的第一鋤，不代表距離落成就少了一塊磚，也有可能新土就此荒廢成墟，像夢裡那永遠走不盡的兩百公尺。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興趣讓獸房蓋完，也不曉得她想不想那幼獸長大。

只是此後她知道自己心底多了這樣一處獸房，囚著這樣一頭獸。獸是自己來的，唯與他的獸相識，與他的獸房遙遙相鄰。現期那獸將形似他的，那豢獸之房也是。她打算讓房門閤著，並不打算找到鑰匙；讓獸就這樣蜷著，成不成形無所謂。她想讓獸替著她一直睡，周身攏著所有的不可說，直直睡走另一個世界。獸不會有名字。不必。

而她只要保持一點距離地，與她的獸隔空相牽，偶爾撫撫睡時的牠的毛，希望手感柔軟蓬鬆，帶點溫暖。那樣就好。

終於她也成了自己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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