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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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懸崖

2015/10/06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阿米 圖◎阿力金吉兒

1、到不了的巴斯

第一次想要掙脫、離開,於是收拾行李,在一個月內辦好遊學事務,只有告知兩、三人,便飛往英國巴斯。當時,十年前,我二十六歲,事業失敗、感情失敗,接受心理諮商兩年多,蓄積足夠的能量,我振翅,離開充滿淚水的五樓。

五樓是幸福日子與破敗的象徵,我們母子一家四口,在這裡生活、互相扶持,終於因為母親車禍走了、姊姊出嫁,獨留我一個人在三十多坪的老家生活。

剩下一件貓事,雨天撿到的流浪貓,要送往新的主人家,曾經我們非常甜蜜,後來牠變成一隻會咬人、常在我身上留下傷痕的氣派大公貓。我準備了貓草、最香的罐頭,惡狠狠地一抓,往外衝。

要拋棄牠的那一天,也是下著雨,牠害怕、大聲喵喵叫,爪子因緊張陷入我的皮膚,我疾走,丟掉這隻貓,我就可以前往新世界,重新來過。

一輛休旅車來接我,女司機聲音沙啞,外面下著小雨,是英國牌子的雨滴,我安靜聽著廣播,迎接嶄新的鄉村風光。後車箱只有一大箱行李,是我丟棄一切之後,留下來的故鄉:音樂、衣服、單眼相機、筆記型電腦。

安卓撐著一把黑色大傘,一頭白色短鬈髮,出現在巴斯小鎮春天巷的七號門口,她像極了影集出現的英國老奶奶,天色陰霾,她已泡好熱茶,我拖著行李,進入白色大門,腳終於踩在紅色地毯上。

隔天我們一起去鎮上的市區,左彎右拐,走了二、三十分鐘的路程,我看到了漂亮的建築物、很多觀光店舖,其中有一間賣高級羊毛衫的商店,木頭層板擺滿各種顏色、設計簡單,高級質感的毛衣,我沒有錢,但是常來摸一摸毛料。

前往學校的路上,有一間販賣骨董鐵盒的小店,我常駐足店外,有一天我走進去,問老闆可不可以讓我週末來店裡幫忙,他拒絕。我買了一艘大船圖案的鐵盒,花了五十磅,很大一筆錢。我也常去逛Laura Ashley,充滿花布和春天氣息。

路上還有一間老畫家畫廊以及一個墓園,我走進畫廊,老畫家彈琴給我聽,我也常去墓園,墓園旁有廢墟似的展覽空間,我曾主動和一個用透明魚線纏繞出作品的女藝術家攀談,她是一位寡婦,作品都是悼念亡夫的傷心擺設。

我每天不寫功課,黏著安卓,上課中午吃她多準備給我的三明治,晚上和她看電視節目。她喜歡看古董鑑定和歌唱選秀節目,我們吃著洋芋片和巧克力,她是我的新媽媽。有時候她要去超市採買,和我一起搭公車,她先下車,我會親她的臉頰。每個週末我參加安卓的家庭聚會,和她的孫子玩在一起,用餐結束我會和她的媳婦一起洗碗、抽菸。

我和患有失智症的home pa感情好,他每天都會去散步,然後到一家馬廄改建的酒吧,幫我拿一把綠色的短原子筆,他知道我熱愛寫作。有一天他跌倒了,耳朵沾到糞便,還被安卓取笑,兩天後救護車來了,我對他說:「不要怕,護士都很漂亮可愛。」我親吻了他的臉頰。然後便是葬禮,威爾斯家族的男人都在看我。

學校的感情生活也很甜蜜,我和一位已婚的瑞士男人經常出遊,大搞曖昧,並且和學校老師調情。我從來不和亞洲人在一起,兩個月後我被升到高階班上課。耶誕節前,瑞士男人和一批同學離開學校,我們一起唱耶誕快樂歌。我在二樓教室,看著同學們消失在街道,每個人都要回家過耶誕節了。

三個月後,精神分裂症發作,我回到台灣的五樓。

這是我第一次對命運反擊的故事。

2、亮又暗的溫泉套房

新北投捷運站一出來,頂好超市的旁邊,有一條狹窄的石階梯,可以通往我租賃的白磺溫泉套房。被哥哥趕離五樓老家之後,我選定兩個喜歡的環境,一個是台北藝術大學的山坡、一個是新北投山坡。

考量交通因素之後,我選擇鬧中取靜、生活機能較為方便的新北投,我在那裡寫作四、五個月;一邊發作嚴重的精神分裂症,一邊進入最美好熱烈的寫作時光,完成半自傳小說《慾望之閣》、繪本〈微笑的兔子〉和大量的短詩。

我變了一個人。一個活在夢中的女人,一個輕盈的女作家。我替大片落地窗設計窗簾,挑了一塊白色高雅的麻布,光是可以穿透的,下午我坐在唯一一張赭紅色古董沙發上看著光線,潔白又昏黃,安靜得猶如襪子在木地板上移動。

藍色捷安特腳踏車,我就這樣從山坡上輕快地滑至市區,每天繞著北投公園,一直到鬼湖折返;母親的嫁妝單人沙發,我捲曲在沙發深度裡,每天閱讀幾個段落的英文小說;一塊自己裁的玻璃,隨意擱置在入口,折射裙下風光;一台在台北車站買的飛利浦二手音響,披頭四、巴布.狄倫、李納.柯恩、唐.麥克林、艾爾頓.強、雷光夏〈入山〉、三毛專輯《回聲》……

我在巴布.狄倫的歌聲中下菜,一個飢餓的男人和一個甜蜜的妻子;晨間我在約翰.藍儂的歌聲中旋轉;我拿一把吉他或幾張畫紙,跳上陽台的台面,我是我自己的薄蛋殼、野貓咪。

像經血一般顏色的床單,夏日我躲在那,女藝術家的血泊乃一個陰涼的位置,我愣愣地看著蘋果綠蕾絲的窗簾,光顯得暗暗的,兩、三小時毫不察覺便過去了。原本是沒有窗簾的,直到我發現,下午2、3點,隔壁棟頂樓有一個中年男子看著我。他的陽台種滿桃紅、鮮黃的花朵。兩、三叢花束垂下來,我的時光就是我的花。

原本不會烹飪的我,開始去頂好超市採買食材,憑想像力煮飯。在全國電子買了一個紅色的大同電鍋,再搭接駁公車到大葉高島屋買壽司的材料。早餐烤土司、煎蛋,夾起司、火腿、番茄切片和美羅生菜,做成豐盛營養的三明治,送去給山下便利商店的大夜班男孩吃。

如陰莖一般勃起,正對北投溫泉博物館,建築物的一樓豪華大廳高度,已超越了溫泉博物館最高處。我坐在北投溪畔仰望,我到英國前操作失敗的建案,已經成為超高樓層,竄出山壁,溪水依舊,慶功宴我喝醉了,一路哭著走出接待會館。

病日趨嚴重,家人要我立刻搬離,到台中就醫療養。一千元賣給大廈管理員我的吉他,再見野雞車。我的愛和青春,一如腳踏車鍊子在夜裡滑動的聲響,我永遠在這兒唱歌。

3、雲

一切以穩定病情為首要考量。姊姊操作房地產順利,決定搬到台中美術館豪宅,接我同住,每個禮拜帶我到台中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就醫。早上10點起床、吃早餐,下午4點要到公園散步至少三圈、晚上7點一起看新聞,週末會到綠園道的餐廳用餐,開始服用精神分裂症藥物十一顆。如果一直使用電腦過度,姊姊便會沒收我的筆記型電腦。我對台中的記憶是陽台上的視線,一大片的清澈的藍,白得刺眼的雲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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