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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3 － 逆光的臺北
圖◎王孟婷
◎蕭颯 圖◎王孟婷
黃家輝直接將勤美帶回了他獨居的舊公寓，從此不用再屈就於車後座的狹窄空間。他住在石牌路二段底，繞過榮民總醫院還要走一大段路，幾乎都快到山邊上。那裡有很多巷弄，巷子裡一排又一排蓋著平庸難看的四層樓公寓。黃家輝住在四樓，房子屬於黃家輝父母名下。公寓的水泥外牆早就斑斑駁駁，屋內坪數也不大，只有兩個房間。房子本來是黃家輝父母收租貼補家用的，他母親疼小兒子，見他沒什麼餘錢，就騰出來給他住了。聽說為了這事，兄姊都不高興，怨他們母親偏心。
勤美自己家簡陋，所以嫌不了別人家房子破舊。但是每次樓梯間往上爬四樓時，她還是會說：「樓梯怎麼蓋得這麼陡？下樓直溜溜的，有點危險。」
「那你就少見多怪了，你別處看看去，臺北格局怪異的房子多的是。上星期我和劉導去看景，有棟公寓，樓梯上去又分出左右兩邊樓梯，奇怪得很。還有更奇怪的，我見過一棟老房子，裡面有摩托車車道通往各樓層的住家。還有，還有南機場的飛天旋轉梯……」
石牌的老公寓再破舊，也強過一層樓住上三、四十戶人家的擁擠國宅。勤美知道自己雖然不那麼中意這個男人，但還是繼續和他糾結纏綿，除了捨不下肉體的慰藉外，還有個原因就是這棟房子。一個可以完全讓她隨心所欲的空間，如果嫁給他，這裡就是她的家，一個完全屬於她的房子，這是勤美從小到大的夢想。
勤美終究選擇了和黃家輝結婚，因為已經懷孕，因為黃家輝沒有失蹤不見人影。至於為什麼一定要生下孩子？勤美也無法很明確地說明，可能就是基因裡帶來的對下一代的執著本能，根本不需要理由。
當時的勤美，很迫切地需要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安安穩穩地屬於她和她生下的小生命的家。她想像著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布置起石牌的小公寓，客廳、臥室刷上淡淡的粉色油漆，不是俗麗的粉紅，是淡淡的淺粉透出似有似無的紅灰色。她還要掛上粉粉的窗簾，粉色的沙發、桌巾布；臥室也是一樣的窗簾布、粉色系床組和化妝臺。陽臺要種很多花草植物，尤其是薄荷和紫蘇。王光群喜歡喝漂浮有薄荷葉的咖啡，他們約定好以後的家，一定要種薄荷和紫蘇，紫蘇可以入菜，還可以釀紫蘇梅。
但是結婚後住進屋子沒多久，勤美就知道她錯了，再多的夢想也只是夢而已。她唯一做到的，只有將小小的一方陽臺，布置得綠意盎然。其他窗簾、家具、大床、櫥具……都沿用舊有的，因為黃家輝沒有經濟能力添置新家具。他母親更是冷言冷語地說：「住男方的房子，女方不是應該陪嫁些家具嗎？」
勤美母親則堅持不肯買家具，說那是消耗財，花了錢到時候用用就沒了。她去金飾店，給勤美打了一套金項鍊、金鐲子、金戒指、金耳環做嫁妝。婚禮也很簡單，菜館裡擺了六桌酒席，勤美沒什麼朋友，再說她也不想讓從前同事知道她懷孕，匆忙結婚。娘家更沒親戚、朋友，除了母親和哥哥勤立，只請了住在國宅隔壁和對門兩家鄰居。所以婚禮上來的客人，多半是婆家的親友。
讓勤美真正後悔的不只是房子、家具，而是她的婚姻。和黃家輝交往，勤美是被動的，當時的她傷慟難癒需要慰藉，需要個男人的撫慰，但是進入婚姻後，兩人的相處、互動，讓她痛心疾首。黃家輝不是壞人，個性活潑，愛笑愛說話，尤其愛逗女人開心，自己也開心。不能說他是沒什麼大志的人，而是他逐漸認清事實，做大事發大財的可能性渺茫，所以他只要日子過得開心就好。他和勤美有著截然不同的人格特質，就連互補也談不上，兩人完全是平行線。
黃家輝比勤美大五歲，但是基本上他再添歲數，仍是個頑童，八十歲、九十歲都是頑童。他也覺得這個婚結得太匆忙，千錯萬錯都怪雙方家長催促得太緊，他母親一直認為這個小兒子結了婚便會轉性，定下心成為有擔當的大人，從此離開那漂浮不定的電影行業，老老實實做個上班族。當然最後證明她是一廂情願，天下沒有轉性這件事。
勤美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前三個月她幾乎無法進食，吃什麼吐什麼，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了。之後三個月陰道出血，去檢查，醫生說有流產跡象，必須臥床休息兩個月。再接著的三個月也沒有好過到哪裡去，因為胎兒的壓迫感，讓她每天都不能好好睡上一覺。
做為孩子爸爸的黃家輝，在勤美懷孕期間，他心情複雜，知道自己的責任是應該多待在家裡陪伴老婆，但是他做不到。他不想面對一個病懨懨的大肚婆，而且是個愛生氣、愛埋怨、總說他是騙子的孕婦。黃家輝也不是能忍氣吞聲的人，他質問勤美：「我騙了你什麼？你倒說說看啊？你娘家家財萬貫？還是你哥哥是政府高官？我到底騙了你什麼？」
勤美無言以對，但她更恨的就是他讓她無言以對。她挺著大肚子只能說：「是啊！你沒有騙我，是我自己犯賤，要跟著你這樣的人……」
「我這樣的人又怎麼了？」黃家輝也有他的心病，他知道勤美有過一個什麼都比自己強的男朋友，而且從頭至尾勤美沒有忘記過那個男人，而自己只是個替代品。他說：「起碼我有肩膀，不是那種玩過就丟，成了縮頭烏龜不見人影的孬種。」
勤美咬牙問他：「你說誰？」
「我說誰你還不清楚嗎？那個賤男啊！你現在還深深愛著人家，人家卻避不見面的賤男啊！」
「你閉嘴！」
「我為什麼要閉嘴？……」
「你走！你走！我不要再看到你！你走！」
其實不用勤美攆他，黃家輝那一陣子也很少在家。他接了部新要開拍的電影，總說工作忙，要去南部出外景、要拍通宵戲、要看景、要和劇組開會、要和導演討論……經常十天半個月都不見人影。勤美發現自己有丈夫，其實和沒有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腹中多了個孩子。
由由這孩子，勤美懷得辛苦，生也生得辛苦。預產期過了兩天的半夜裡，她開始肚子痛，知道是要生了。這晚黃家輝也不在家，勤美甚至不知道他在哪裡？如何聯絡？其實那之前，勤美就對這丈夫死心了，她就沒打算要找他。
勤美知道生孩子沒這麼快的，於是她洗澡、洗頭，把自己收拾乾淨，然後通知母親直接去醫院和她會合，再拎了預先準備好的住院用品包，路上攔輛計程車，寒夜裡孤零零地忍著一陣陣疼痛，獨自趕往醫院。
計程車司機見狀，也對她同情不已，說：「老公不在臺北喔？一個人生孩子，真可憐。」
勤美從半夜陣痛，一直痛到中午，全身都汗水濕透，卻還只能和母親手牽著手坐在產室外面，因為護士說羊水沒破、陰道還沒有開夠，不能進去產房。一直到下午，勤美才被帶進產房，但是疼痛不是結束而是真正的開始。勤美一共哭天喊地地痛了二十多個小時，醫生最後才決定為她做剖腹產。那時候痛不欲生的勤美，恍惚間聽護士說，她老公已經來了，人在外面，簽了開刀的同意書……
由由雖然足月生下，但是體重過輕，又有黃膽，保溫箱裡住了好幾週。勤美做母親了，自然產程受到的痛楚她經歷了，之後又還要忍受開刀傷口的痛。勤美望著自己的女兒，奇妙的是所有肉體疼痛一下子全忘記了，只是感動莫名地摟著小小的新生命，像摟抱著人生的另一個希望。
做了爸爸的黃家輝也感受到新生命的神奇，有那麼短暫的一段時日裡，他期許自己要做個負責任的好爸爸。但是事與願違總是經常發生，他需要出去工作、賺的錢總是不夠用、勤美總是沒有好臉色給他看、夫妻總是常常吵架……女兒雖然很可愛，但總是喜歡半夜啼哭，沒人知道她為什麼啼哭，奶也餵了，尿布也換了，餵奶後也打嗝了……沒有經驗的新手媽媽哄不了孩子，自己也啼哭不止。新手爸爸實在受不了，找出大堆理由，開始經常不回家。
帶大嬰兒原來不是簡單的事，必須寸步不離，必須焦點都在小寶寶一個人身上，但小寶寶還是成天啼哭，聲嘶力竭，哭得全身通紅，哭得勤美的心像烈火燒過，成了焦土。勤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沒有幫手，沒有奧援，婆婆不肯幫忙，連自己母親也都避之唯恐不及，說有婆家在，娘家多做多錯。產後，勤美別說出去找工作了，小嬰兒就已經讓她心力交瘁，甚至得了產後憂鬱症，又吃了好一陣醫生開的抗憂鬱藥。
黃家輝外面有女人的事，她又是怎麼知道的？她已經不記得了。什麼時候開始？對方是什麼樣的女人？她完全不知道，也不在意。可以肯定的是，她在便利超商昏倒住院，黃家輝不停地打著公用電話，回家後又立刻外出，點點滴滴證明了她的直覺沒有錯。
對於丈夫有外遇，勤美不像一般妻子那麼激動、受傷，或因為愛情的背叛而痛澈心肺。因為正如黃家輝每次吵架，都會恨恨說出口的──你根本不愛我。她不愛黃家輝是事實，但是由黃家輝親口說出，勤美還是有些訝異。訝異他竟然知道，原來自己表現得如此明顯？勤美並不覺得愧疚，反而有種事情說開也好的輕鬆。所以黃家輝外遇，也意味著兩人關係扯平，互不相欠。
但是這天不同於平常，王光群風光結婚的照片被刊登在報紙上，這天夜晚勤美不想活了。當初以為是個可以安身的小屋，其實並不安穩，黃家輝母親常因為兒子、媳婦住在這裡卻沒付房租，來找勤美麻煩。現在沒有丈夫，只剩下勤美和幼小女兒的家，空落落的，顯得房子更加破舊殘敗，尤其每當下雨天，頂樓的房子舊了，比其他樓層更麻煩，會漏水。躺在客廳那張裂隙斑駁的塑膠皮沙發上的勤美，全身癱軟，看著天花板上的咖啡色水痕，還有牆壁上的嚴重壁癌，勤美腦子裡亂哄哄一片，雜亂中卻有個念頭是清晰的，有個聲音一直重複著同樣的話，叫她死了算了，死了算了，一死百了不是嗎？
勤美自從和王光群失去聯絡，她就一直嚴重失眠，醫生說她有憂鬱症傾向，連續開給她抗憂鬱劑百憂解和安眠藥，讓她能稍微鬆弛安靜，晚上得以入睡。安眠藥吃成習慣，一顆不管用，勤美為自己加重分量吃兩顆、三顆，醫院的安眠藥不夠吃，再去藥房買替代品，積少成多，所以抽屜裡堆了大把的藥丸。
這天晚上，勤美沒有思前想後，她什麼也沒想的只是一古腦地想去死，連死的理由也懶得想，更沒去想孩子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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