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和平鴿

◎李秉朔

白鴿和伙伴擠在鐵籠內，這座監牢的邊緣垂吊潦草寫著「和平鴿」的塑膠板。被釋放前和平尚未存在，牠們摩肩擦踵，伸展翅膀當下便與鄰近的同類擦槍走火。牠被啄掉了幾支羽毛，喙接近鼻孔處重複擦傷；疼痛令牠無計可施，縮到角落閉目養神。監獄層層疊疊，牠們的下方是廉價放生鳥；不知囚禁為何物的麻雀崩潰吶喊，在同伴屍體上蹦跳。陽光直射繁殖場鐵皮倉庫，而裡面僅剩窒死人的夜晚。

由於人生光明面需要加以展演，囚鴿被移往露天廣場臨時搭建的講台旁。政客浸泡在激情的汗水中喋喋不休，半個鐘頭後麥克風傳出亢奮的女聲：「各位鄉親，看純潔的和平鴿展翅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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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門開啟，和平四散，白鴿並沒飛向天際；牠的左腳在搬運過程中受傷，顫巍巍跛了一陣，落在人行道享用片刻寧靜。自由一開始是藍色的，晴空朗朗，每個方向都能通往未來，但路邊的學步幼童突然衝上前尖叫，白鴿迅速閃入灌木叢。自由誠可貴，卻不擔保平安。

「生命會自尋出路」從來只是商業電影海報上的文案，純粹供人說嘴。所幸白鴿是被祝福過的玩具，牠混進公寓前綠園道的鴿群，等候拄著柺杖的老先生施捨兩把小米；倘若運氣不差，垃圾桶周圍甚至有美味的熟食。好運用罄時，街貓會瞬間竄出嘶吼，百無聊賴的追趕姿態卻不見敵意。兩者都沒犯錯，只不過身為鳥類，惟有振翅飛上樹梢才符合大自然的形象。高處的自由氣味濃厚？大自然未曾蘊含自由這類價值觀。一旦涉及生存征戰，所有行動皆不可兒戲；幼獸翻滾打鬧也是為將來狩獵提前做準備。白鴿幾乎當不成任何動物的天敵，於是守著一方和平；而和平的距離必須善加算計，和同類維持適當距離是和平的但書，確保大家用不著以尖嘴利喙相互警告。唯一能鬆動個體間距的只有異性相吸原理，可惜灰色母鴿拒絕了白鴿的求歡。

卸下和平重擔六個月後，白鴿的尾羽在躲雨時沾染舊車滴漏的機油；面對頑固的黑，勤於理毛也無濟於事。清晨牠不厭其煩咕咕作響，到公園慢跑的少年朝牠擲石子，同時咒罵緊黏鞋底的鴿糞。走道另一端的退休教師特別關注H7N9病毒專題報導，返家後立刻通報政府，強調防疫務必殲滅中大型鳥類。

最終，和平只是個無害的概念，輕易在我們口中存活，在選美佳麗的問答題獲得永生。白鴿無關和平，牠可以是純種賽鴿，也可以是魔術社團折翼的練習用道具，或者法國餐廳細火慢燉的佳肴。不會有人追究下墜的天燈上頭沒實現的願望。命運則永不放棄試煉牠的權力，仲夏某個凌晨一輛休旅車疾駛而過，白鴿閃避不及，一灘鮮血滲入柏油路。清潔隊員聳聳肩，把牠掃進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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