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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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周紘立/我這骯髒的身體洗不乾淨 - 上

2019/04/15 06:00

圖◎阿尼默

◎周紘立 圖◎阿尼默

迷宮的目的看起來是要人鬼打牆,在刻意經營的絕處後,回頭,繼續碰壁,無數次帶著期待的挫敗,終會找到一個光亮明煌的出口。人生也是個迷宮。龐然、綿密、迂迴,規模約莫像放大百倍的地底蟻穴,只是,只是年紀愈大,挫敗裡不再存有期待因子,每個黃昏都像世界末日;可惜的也正是:昨天的黃昏帶來今天的白晝,沒有螢光綠的逃生指示牌,往前走,走一條連自己都不知所以的路。

這種感覺具體形容是:行屍走肉。

我親身的感受是:不知道。

不知道自身之外的那些正在發生且足以被寫進歷史的抗議事件,不知道該拐彎或者直行的岔路,不知道該晚餐應當吃飯麵冬粉,不知道關渡山上的教務處來函告知學年已滿同學你要不要畢業還是退學?「不知道」並非無法理解,而是這些或大或小的呼應,與我有隔。

有個老師(不是那種上師、精神領袖)告訴我花精療法。她是校長的祕書,辦公室能眺望一整片清晰透徹的關渡平原,夾在一樓和二樓的樓梯走道,必須往深處走,小小的門牌、小小門,她人也長得小小的。她負責替我延展因憂鬱症而缺曠的日子,不算數,你可以從頭再來,把該修的學分像農夫在田園豐收的季節,去將土裡的蘿蔔一根根拔出,這樣就行。更多時間,她會跟我閒聊,聊癌症曾爆發的困頓。

手機螢幕的照片:「你看這是誰?是我!」

截然不同的兩張臉,年輕時是歐巴桑,透露無望的神色。「現在你看我,氣色、年齡是不是有差?差很多對不對?」這是肯定句。我目視屬於她的空間,某位活佛的玉照、鮮豔的彩旗、堆灰的檀香盤,空氣流動香氣,幾株幾盆綠色植栽沿著窗戶下的水泥牆兀自綠著。她說,說這裡原本磁場很不好,經過巧手變動桌椅和擺設,活過來了。她就是復活的代言人。

接著捧出木製箱子,要我也活過來。

「什麼老師說的什麼話聽聽就好,你知道在幹嘛就好,不過我看你精神啦,狀態啦非常、非常不好。」靈視的眼穿透我的身體,勝過X光檢測儀,她要我看箱裡的實驗瓶,總共百來支,神仙丹藥在此,耗費許多精力才收集整套的花精。1936年英國的巴赫發現三十八種植物單方,取之自然無毒無害,抽塔羅牌似地指認吸引我的花朵,先是主基調一張,佐以六張輔助,根本是命盤!岩薔薇、史開蘭、石楠、水紫、甜栗子、鐵線蓮,唉唷!你很孤獨喔。她說。清洗完藍色空瓶,裡頭盛著飲用水,她依序取出試瓶,宛如採蜜中蝴蝶的口器,萃取透明的液體注入剛才的水中,一瓶接著一瓶。虔誠的模樣很莊嚴,就怕比例失衡下秒就要爆炸那樣謹慎。標籤寫上我的名字及時間,囑咐加在每天要喝的水裡,一滴就好,即使我喝汽油桶尺寸的礦泉水也沒差,物質不滅,她說,慢慢改變孤獨的習慣,喝完再來。

有陣子確實覺得傷口正在癒合,該上的課去上,往返市區和山間學校的捷運車廂,永遠塞爆要去終點站淡水的家人、情侶,親暱、曖昧、和藹、耳鬢廝磨,粉紅色的香氣彌漫我的鼻腔。我好羨慕他們。如果也能分享些許的甜蜜,我那該死的自暴自棄會不會稀釋一點?逐漸的,這趟耗時將近一小時的路程,令人疲憊,我根本不知道在開著空調、稀落的學生及教授的水泥課室,能學習到排遣屬於自己憂傷的捷徑嗎?潔淨?我覺得我好髒。附著在皮囊底層的汙穢,如何也沖洗不掉,要是用沐浴乳或肥皂就可以隨蓮蓬頭的熱水驅趕渾身汗,人生可能會很簡單。

但,人生不像它的總筆畫輕易,寫壞的命滿街是,然我依舊自私我的憂鬱。

曝光的同性戀,早夭的愛情。

被寫死的命運沒有修改、重來的可能,我在原地打轉,一枚堅毅的陀螺,拋離試圖接近的善意,醞釀最清晰的颱風眼,準備登自己的陸。抱歉歸還我兩年學籍的學校,我還沒痊癒,恢復到像是尚未崩毀前的意志,已經流逝的時間在我發福的身軀、眼尾的皺紋留下證據,正如同年輪於樹的意義,內在的某些事情不能就此一乾二淨。

抱歉了花精,帶著空瓶我回到夾在樓與樓之間的辦公室,木門緊閉,門牌撤除,那個曾經迸發一絲光明的所在,如今陰冷森森,想必她另覓空間,再次淨化、經營磁場了吧?亦或者,根本不存在這麼一號人物,無標示樓層,這是個迷宮。

犯罪的人急欲懺悔,告解廳緘默無聲。

我想告解,我想說,洩洪整身瘀血。

L提出分手後建議「分開旅行」,2014年7月11日我們去了東京,陌生的語言、簇新的城市,落腳情色重災區的歌舞伎町。旅館位於正中心,哪個象限、哪條巷路皆站著穿黑西裝的年輕男子,手執傳單,一頭染得金光閃閃的中長髮,逢人便笑,聽不懂的文字裡或許夾雜促狹的黃色笑話吧,否則沒理由搭訕失敗還能笑成那德性。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他說。我不敢相信這話的純度,準確地說:鬼才信!

正因為我太相信我的不相信,L又帶我走進另個迷宮。

寸土寸金的東京旅店極小,雙人床,攤開行李箱都艱難。我們彷彿沒事的戀人,洗澡前褪盡衣物,他的、我的,看得清清楚楚。往昔的就寢儀式全沒變,他選擇靠牆的那側睡,兩個人穿著睡衣四角褲。沒有性愛。但有吻。吻後的他忽然狂笑,控制情緒的腺體失靈,笑笑笑,要我幫忙拔他的白頭髮。只因我買了手機吊飾,線粗洞小,鑽研半天仍然徒勞。「你就用我的白頭髮綁在繩子,這樣就可以穿過去啦!」頭顱枕在我大腿,兩隻手在髮叢間撥來翻去,活像動物頻道中替同伴抓蝨子的獼猴。沒有聯絡的時日,他每週回台中榮總報到,「矯正性別」,順便領藥。L剛吞的藥丸快速地崩解,化為肉眼無法辨識的微顆粒,流進每條血管,隨著每次心臟的跳動,擴散全身。

資深病人該怎麼安慰他呢?

一旦你相信這是病,就離健康愈遠。

頓時,我深深深深感到歉疚,是我把你推進深淵,抱歉。

L清醒時毫無異狀,乖乖牌一個,只是他會慫恿我開啟交友軟體,小方格裡的大頭照標註距離幾公尺,能自暴的身分及喜好、大小、偏愛類型……條列式鋪陳開來。你挑一個來約炮啊!他既興奮又真心的表情使人慚愧,彷彿非得透過另個肉體堅硬的陽具進入我,我才會獲得生機,重新再來。

他曾經是那樣貪戀著我的身體,探勘新大陸般在我曲折的腸徑刺碰連我都不知曉的器官,像永恆的CPR橡膠玩偶安妮任人觸摸、練習,我們在需索間用短暫的溫存經驗一次次的小死亡。在此之前,我多麼厭惡做愛,愛能做出來嗎?我的入口平常是排泄物的出口,被戲稱貌似菊花的地方,造人的神設計於無人可見、甚至連自己也看不著的最最私密處,幽暗地收束著。直到黏稠的液體一隻、兩隻指頭撐開,習慣綻放和疼痛,暫且忘記人類賦予它的生理意義,不會有胚胎著床,撕裂再撕裂,完事後蹲坐馬桶流瀉涓白的愛液,如萬里晴空中的卷雲,漂浮惡水。

這是愛液,亦是愛意:用愛來包容痛。

倘若別人能進入我,是否就能不愛,或者不那麼愛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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