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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達瑞／前中年書
圖◎郭鑒予
◎達瑞 圖◎郭鑒予
就說LeBron James吧，球技、體能與求勝意志隨年齡攀升不減反增宛如生化人的籃球員。那週末帶著工作的積勞埋怨且疲憊未止地醒來看轉播，果然他的球隊如多數預測在七戰四勝賽制裡潰不成軍，被輕易拿走了冠軍；卻也因那不堪一擊、幾乎像一打五的比賽才得以目睹那種果敢得幾近偏執的捨我其誰……
「昏昏沉沉印象中每次球權都由他運過半場，在三分線外，一邊以手勢、眼神示意隊友清出空間，一邊以總之交給我吧的心情，直視那熟悉而遼闊的進攻半場，何等孤獨……當下想到的是他背負了整座城市的寄託、試圖持續掌握的『那個局面』。」我對C說，「今年他才三十三……那大概是我初察覺一切變得難以恢復的年紀，無論健康、情感或工作所迎受的痛楚都需要愈來愈長的恢復期，以及效益漸差的自我寬慰與體察。」
C咳了幾聲繼續抽著尊爵五號菸，「之前劇組的拍攝空檔，偶然跟一位燈光師從電影理想聊到出生不久的孩子，才發現那麼靠近的伙伴肩上扛著的還有一家六口的生計啦房貸啦柴米油鹽那些自己曾經最瞧不起的細節。看他整理繁瑣器材時又得邊接手機聽他太太說家裡喇叭鎖又壞了怎樣怎樣的……原來那就是最強悍的。」C異常認真地說，「根本拍他的故事就夠了，在自己劇本裡或以前看過的聽過的和未來想做的義正辭嚴的那些，都不痛不癢可有可無了。」
記得你孩時對「中年」的定義嗎？大抵泛指四十至五十歲者，對於孩子、皆為無可想像的光年之距，僅知為婚姻、職場、健康等等攸關父母輩的事。然而、即便醫療科技躍進，推遲了中年的刻度，但當年那個「總有一天的我們」仍會抵達此處，面迎世界，一個眼見萬物生長又同時預知終將消逝、頹萎的莫可奈何的前中年期。
你期待過十八歲，菸酒汽機車駕照限制級電影那些邪魅甚久的成年意象盡皆幻化為真，按部就班便能合法取得成年的一切；你也期待過而立之年的三十歲，或已擁有一份尚稱合意的職業、不差的社會資本與足以在各式聚會裡細數之歷練，亦是體能心智的最黃金期，一切儼然就緒；你也可能想像過退休後的遲暮之日，完整的時間完整的自我，不為誰而活。但總少有人為中年設想太多，彷彿預見了隧道盡處的光又無從得知光源後的其他，而舉凡功成名就、平庸無奇、孑然一身等等定義生命之詞彙卻都在此初步驗證。
「打個比方、我任職的公司移遷現址的第一天，社區大樓東面窗外可見一棟廢棄塑料工廠，就印象中那種不知閒置多久、斑駁、龜裂、漆落、空無的門框顯現了僅留幾張廢桌椅的荒蕪模樣……一副沒人在乎也別無他法的姿態。有時候啊、一轉頭對到眼，直覺它就是我，幾年來一模一樣，至少是我停留在座位上的前六年……沒人清楚原本的有機建築物何時起成為了空曠無機的廢墟，而我也是。」
沒錯、六年五個月後，廢工廠有了改變。數字很重要，愈近中年愈容易因生心理時間的失控而對年齡特別敏銳，而所謂失控並非無法掌握的那種、較接近是「無從測量」。於是、你特別意識到Roger Federer贏得第二十座網球大滿貫賽冠軍金盃時他三十六、你在從沒喜歡過的Kobe Bryant退休儀式轉播上格外注意他三十八歲的臉……雖無必要，也不免想起那時的自己，是否擁有足夠意志？是否對生命有成熟的信任……如果、若是、假設……如今三十九歲的你。時間不斷往前，記憶持續後退，再無法預測明日，卻突然清晰想及某年的憾恨、彆扭與某年起落失的某種笑容。
「你看這張合照，剛認識的第一份工作案，在南法古城，當下我的時差還是很嚴重，但難忘Mojito口味冰淇淋，陽光與風乾燥清爽，像是與世界真正的親近。滿懷笑意，也才六年之前。」續飲純米大吟釀，我對埋怨了不少家族情感、職場日常中一些爛事的S說，「你的T恤還在嗎？我那件丟了，早已穿不下身。」許多事都跟身材一樣，心知肚明，每天都是一次懊悔與放棄的循環。
「所以那棟廢棄建物，兩年半之前，終於有了動作。一瞬間拆卸、清整，露出拓寬的空間視野，像一幅可遠望山頭的風景。結果呢、過去總在想有天要走進去、有天要走進去……如此簡單的事都能成為幻影。有點不習慣那種清朗的感覺，百廢待舉的建用空地，工作時瞥頭一看，什麼都沒有了，又好像什麼都快有了。」
前中年期多數時刻是易感的，我們並不堅強，某種層面上反而更為脆弱，愈來愈難能承受任何類型的輕微失敗及其中帶來的價值觀之小小壞毀，許多長久建立的認知與關係，一個裂隙，即可能導致內在情緒無止盡且無可挽回的慢性逸漏。像悄悄淌至頰邊甚至滴落了才驚覺的淚水，因一句無心冒犯的話、一個疏忽失禮的舉止，或愛情電影裡被無數次濫用卻直到這年歲才有共感的告別與祝福之遺憾。漸漸能察知各式情緒的迂迴、轉折、漲退，如一株植物體內的水養輸送般清晰可辨。
「現在我訂定了每日兩萬步的目標，一開始覺得數字誇張，後來發現只是平常沒仔細觀察那些距離，喔原來出版社到火車站是幾步路、習慣的路途從哪裡到哪裡才多遠……健康是其一，驚人的是徒步過程能聽到身體的聲音，每一滴汗都很真實，外界雜音都被隔絕了，很自己。不知道『累』這種感受算不算保護膜的一種，讓你更閉鎖、單一，答案從四選一變成二選一，繼續或放棄。」當S邊說邊挾起過度鹹膩的金沙豆腐，即能斷定他的運動計畫趨近形式，一種前中年式的個人慰藉。
「記不記得剛剛過來，我在你機車後座一個不穩而身體傾斜？」我仍怕S問我怎不吃那盤被自己技巧性挪開的三色蛋只以不斷挾取其他小菜將時間填滿，「其實我左腹部有拉傷的感覺。」「太誇張了吧？」「呃……不知道是什麼啦，至少是種痛，瞬間就產生了，疼痛的層次非常清楚。突然想到一堆體育新聞聽來的腹直肌、腹橫肌、腹外斜肌、扭傷、挫傷這類詞彙，然後忍著……我猜、總會好轉的吧。」
我們很清楚缺乏運動的後果，當兵兩年期間所鍛鍊、儲值的體能資本逐步燃燒殆盡，退伍那年起，生活等同欲望的輪廓，無節制、無規畫，直至身形線條傾頹。身體完整承載了時間的痕跡，一如每日醒後，喜歡被窗外灑入的陽光緩緩緩緩行經手臂的情境，並在那種無限溫柔的狀態下，細數式微的自己：才睡了多久呢？還是想不起如何入睡的嗎？真有那樣的時刻，到達身心之極限，而長年積累的嫉妒敏感易怒易碎，遲遲未見好轉。
甚或死亡，異於孩時簡易認知的消失，我們明白了更多，疫苗與病毒、診斷與傷敗、喜樂與痛楚……生命是最殘酷的念想，所認為的往往不是，死生僅塵世一瞬。於是悄悄關閉局部的自己，形成好惡或偏見，在習慣且有充足把握的選項上，安全地聆聽、對策與想像；二選一的題目，終被詮釋為個人意志裡的對與錯。前中年感，往前太遙遠往後太徬徨，知悉得太多、衡量太多，再無純粹之衝動，我們已然是情緒的發展完成體。
「欸怪的是、兩年內那片建地陸續出現幾種結果。先是草坪鋪設有兩次修正，好像是搞錯出入口，導致水泥路徑鋪了又改，八棵椰子樹遷來移去，幾個月後直接換成矮很多的常綠喬木。砂石車、推土機與怪手反覆進出，久而久之變得會期待，一度以為有樣品屋、後來誤以為是百貨商場……最後聽說是公園。但總覺得在那之中，一定有很多看不見的權謀，才導致乍看下每天一樣，時間跨度放大，就發現每幾個月就有一次局勢的變化？我好奇的是這之間有什麼盤算或拉扯？」
C的菸盒二度空了，但不知為何我認為他是那種某天會為了無關緊要的小事而決絕戒菸的人。他說，「旁觀視角最清楚了啊，但一部好電影只能有一個主觀觀點，否則看不見故事核心與導演的意志。講仔細了，故事就很有力度、很真實。」我問，「你想過電影到底是要追求真實還是虛構嗎？心裡常覺得為難，看到太遙遠太奇幻的無法置信，看到寫實故事裡的爆破又嫌假？但生活中哪那麼容易有炸藥？」C只是笑，「很像寫劇本，塗塗改改、也就在同一個框架上，警匪片還能怎樣？線索、火力、關係，權宜、衝突、背叛……差異的依然是觀點，寫劇本的人怎麼看待故事，故事就會呈現什麼樣的面貌。你的面貌。」
位處前中年，心裡殘存的多半不是後悔而近似窺知，若最初採用方案二或其他，將發生什麼？後來的各種細節你都了解，一旦重來，是否就走入你所知悉的處境，成為另一些人、完成另一些事？你變得相信命運之運作、流轉，破軍化祿貪狼化忌，但並不畏懼，因為太清楚這個世界了。那是得以眼見的「到來」，突然關切起過往不甚積極之事，政治現況、財務稅賦，或遠方友人之安好；突然喜歡植栽，喜歡近看生機展演的姿態。那是一種體悟――當事情踩過中線，正式通往尾聲，亦即漸漸偏離核心，便需重新詮釋那些未曾正視的訊息：關於運勢、離別，存在與孤獨；而手邊僅有的理解是，此刻的自己。
「現在常覺得存在感過重了，年輕時所追求的全部攤在眼前，才明白無法消化。生命真的很豐盛吶，不像抽菸、點菜那麼簡單，只需擔心健康、汙染和吃不吃得完，那多半是自己的……但命運永遠是放射狀且反覆嫁接攀附的複雜關係，沒有脫身的一刻。」我將菸盒展開壓折放妥，一邊收拾已先淨空的菜碟子，下意識擦拭桌面不斷出現的油漬。「我最忘不了的是，兩年多前堂姊離婚後生次子那天，開刀房門外的是我，雖然諷刺，但不知為何也有了一份期待。剖腹產很快，當護士抱來嬰兒，看著肌膚宛如透明瓷器般的新生命、幽幽透著血管的光色、手指頭細緻得像毫雕藝術，當時真的想哭了，眼前那就是世上最珍貴的事物嘛。然後護士淡淡一問：是爸爸嗎？我否認之後，百感交集……一切又再困難異常。」
還回想得起〈我的志願〉嗎，年幼時總會寫過幾次的作文題目？許願很容易，也可能是引你通往每一現實的途徑，曾寫過飛行員，後來朋友聊到軍旅話題，才知即便在空軍體系，也可能僅是修護兵職務。天空既近且遠，伸手而望去，那些碰觸永遠不是你以為的。此刻很想唱李壽全那首歌給我的外甥，「……慢慢慢慢慢慢慢慢長大以後，認識的人愈來愈多／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我才知道，每個人都差不多……」甚久未見，如今應已是最活潑好動的時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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