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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洪雪芬／舞蹈課
圖◎顏寧儀
◎洪雪芬 圖◎顏寧儀
舞蹈老師面對鏡子，站在最前頭示範動作，一二、舉雙手，三四、踩右腳，五六、左腳滑步，七八、旋轉，重複幾次練習後老師播放舞曲，重低音透過喇叭碰碰碰地響。
教室不大，老師經常把學員分成兩組，一組跳完換一組，可以輪流休息和互相觀摩。「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她邊數拍子邊回想老師的動作，鏡子裡映照出她拙劣的模仿，每個拍子都遲遲疑疑，不確定下一步在哪裡。
她在這間舞蹈教室已經上了好幾期的課，剛開始學舞時，經常記得手的動作就忘了腳的，手腳一起動的時候各有各的意志，腦部傳達到手腳的指令沿著神經一路丟失細節，總是無法流暢地完成，她跳起來的樣子和老師的示範動作差了不只一點點。第一堂快下課時，老師走到她身邊，幫她壓背時輕聲地問：「覺得還好嗎？」「還可以呀！」她以為老師說的是俯身彎腰的收操動作。老師有些躊躇：「如果……覺得跟得有些勉強，可以去隔壁教室的有氧班試試看。」
她從小就肢體不協調，更糟糕的是不會數拍子。學校運動會的班級踢正步遊行，走著走著全班踩右腳她踩左腳，明明出發時和大家都是一樣地齊步走，為什麼自己一二一二地踩著踩著到後來錯亂了呢？
這個週間早上開課的流行舞蹈班，來參加的學員大多和她一樣，孩子在學校上課的家庭主婦，零星有接近中午才要上班的店員或輪班的單身女性，學員的背景都差不多，加上有幾個會帶氣氛的大姊，很能聊些家長裡短，上起課來開開心心的，她也不怕人家笑，咬著牙跟了幾期課，漸漸地動作順暢了，拍子也勉強跟得上。
前幾期的分組練習，每次輪到她的組別休息時，她經常一邊靠在把桿上喘氣，一邊透過反射的鏡子尋找Carol。Carol總是站在教室的右邊角落，每個舞蹈動作都完美地點在拍子上時，臉上會出現睥睨的表情，像是宣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那個神色和節奏感強烈的舞曲配合得剛剛好，使得曲子裡的每個重低音都像敲擊在她的心臟，讓她的心跳加速撲騰。
Carol不笑時看起來有些凶，讓人覺得不好相處，她之前從來沒有和Carol說過話，直到有一次發現Carol跳錯舞步，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像個小女孩似的；那笑容一閃而逝，純真又甜美。她便不由自主地在休息喝水的空檔主動找Carol搭話，想要再次看到Carol嚴肅面孔下的天真笑容。
這一期她被分到和Carol同組，就站在旁邊，練習時面對鏡子，方便隨時修正自己的動作，但她總是不能克制地瞟向鏡子裡的Carol，在眼神幾乎交會時閃躲，這讓她的動作更慢了，老是拖拍。Carol有一次在下課後傳LINE給她：「今天教的第三個小節第二拍，應該要先踩左腳，你踩成右腳啦！」
「難怪我每次都快撞到妳！哈哈！今天教的好難，拍子都跟不上。」
「你先把動作練熟，拍子就會跟上了。」
「你都有在家裡練習嗎？」
「當然要練呀！這首歌的動作比較複雜。」
當對話沉寂下來，她總是反覆溫習兩人之間的談話，試圖在每個字裡看出新意，努力找出下次對話的話頭。她保留著一段一段的對話，從不刪除，由Carol頭像的對話框點進去，是一長串的你來我往，如果忽略每段對話下面的時間顯示，就像她們有許多話總也講不完似的。
「你和誰在傳訊息？」肩並肩坐在沙發上的老公突然湊過來。
「舞蹈課的同學。」她將手機螢幕對著老公。
「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真多話好說呀！」老公說完又把視線移回電視，螢幕上刺激的飛車追逐仍在繼續。
婆婆媽媽確實話多，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內容也不是重點。Carol只是恰好出現在同一個舞蹈課程，課程以外的世界那麼複雜，沒有人會領著她反覆練習曲子裡的每個動作直到不出錯，好不容易能跟上拍子，她實在不想再自己一個人學新舞曲了。
她知道，只要自己緊緊地閉上嘴，就不會洩漏什麼；她想起上次陪老公看的3D電影，迎面而來的飛車眼看著就要甩到臉上，她甚至緊張得忍不住抬起手阻擋，其實人還坐在柔軟穩固的沙發椅上，不會有東西真的砸下來。
她曾經在給Carol的訊息裡寫過：「我最愛你了！」還找機會在對話裡丟出一張貼圖，讓手機螢幕裡撒下繽紛的愛心，卻也知道沒有人會認真地看待愛心裡是否有真心。這一期的最後一堂課，她跳著已經熟練的動作，把積攢在體內熱騰騰的情緒用力地、甩在拍子上，當身體跟著音樂停在最後結束的姿勢時，她和Carol背靠著背，感覺到彼此的潮濕溫熱，她喘到說不出話，只好將自己狂跳到有些疼的心臟緊緊地握在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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