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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楊明/魚丸和魚蛋

2016/10/26 06:00

圖◎林保如

◎楊明 圖◎林保如

中午,灣仔的人特別多,大批白領從路邊高聳的大樓湧出,剛剛也在大樓裡辦簽證的我,辦事員收件後,和我說:還有五十幾號才輪到你,不如你先去吃個飯吧。前面幾次也是這樣,隔段時間到灣仔申請延期居留的我,總因為打發等待的時間而在街上覓食,香港人說搵食,王實甫《蘇小卿販茶船》中寫的:我這裡按不下長噓,搵不下淚點。搵原是擦的意思,在廣東話裡卻是找,所以搵房是找房,搵工是找工作,搵唔到就是找不到。就這樣徘徊在謝斐道和軒尼詩道之間的我,在數家小店裡以魚蛋牛丸春捲變化組合後搭配河粉或米粉,吃了好幾碗。

眾人聚集的餐廳讓我自在

香港魚蛋粉是著名小吃,台灣則喚做魚丸,媽媽曾說我從小愛吃魚丸,那時還不知道市場出售的魚丸裡可能添加有害物質,因此見不愛吃飯的我竟然愛吃魚丸,便由著我吃。媽媽說的是兩歲時的事,我自然不記得,稍大一些,倒是記得家裡有時煮魚丸湯,煮時並不加芹菜末,而是加小白菜,碧綠的葉片漂浮在湯中,伴隨漂浮其間的白色魚丸,倒也賞心悅目,但是即將從小學畢業的我,已經不像小時候那般愛吃魚丸。

初中時讀的是一所天主教會辦的女子學校,許多同學住校,學校的餐廳分成兩處,一處是住校同學包伙的餐廳,每日提供三餐,菜式維持四菜一湯,花樣則日日變化有所不同;另一處則只供應午餐,以麵條為主,另有油豆腐魚丸湯,油豆腐和魚丸的數量可以任意組合。那時我是通勤學生,天天帶便當,L也通勤,但是她沒有帶便當,總是去吃麵,一碗芝麻醬乾拌麵,配一碗湯,多數是兩塊油豆腐一顆魚丸,有時組合相反。我常常和她一起去,不在教室裡吃便當,我向自己說,因為我想喝魚丸湯,但我知道還有一層原因,我總不能融入教室的用餐氣氛。中午帶便當的同學大約有十幾個人,總是熱熱鬧鬧吃飯,說說笑笑,交換飯盒裡的菜肴,但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情景卻讓我不自在,我沒法與人輕鬆玩笑,別人說的也許我不感興趣,就算感興趣,也不知道該做何回應。可是眾人聚集的餐廳反而讓我自在,我被淹沒在其中,旁邊除了L,多半是我不認識的人,我只需要和L說話。

我不是因為喜歡吃魚丸才去餐廳,而是因為想離開教室。

多年後我在一位日本作家的書中看到對主人翁這樣的描述,面對一個人聊天沒有障礙,但是三個以上的人參加的聚會,就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發現自己也是如此,還好後來擔任記者,專訪時一對一進行談話,對方是陌生人倒不要緊,這算是一種人際障礙嗎?我不知道。

大學不再有這個問題,沒有固定教室,便沒有在教室裡讓我不知所措的空檔,有課來沒課走,我比較喜歡這樣的形態。畢業後工作情況也接近於這樣,每天去不同地方採訪,然後回報社交稿,稿子交了便可以走。魚丸開始淡出我的生活,尤其是後來有新聞報導說,魚丸其實脂肪含量不低,且有些不肖商人為了增加口感添加硼砂,或為降低成本使用含有淋巴腺體的肥豬肉,都不利健康,家裡餐桌上更少見魚丸了。沒想到,多年後,我去了C城,台灣魚丸因為距離而重新出現在我日常的餐單裡,尤其是冬天吃火鍋時,魚丸隱隱包藏著鄉愁。在C城,魚丸屬於外來食品,超市裡賣包裝好的魚丸,許多是台灣品牌,吃在嘴裡熟悉的味道,和老公兩人在家,一時倒也恍如在台北,直到傍晚出現的清道車播放著〈蘭花草〉的音樂,便又想起異鄉的現實。

H城的人也吃魚丸,不過在那裡稱為魚圓,傳說這道菜源於秦始皇,始皇愛吃魚卻怕刺,不少名廚因此遭始皇殘殺,有位御廚心裡恨始皇,不敢表示,只好將恨發洩在魚身上,用菜刀狠剁案板上的魚,意外擊成茸狀魚肉,可以取出魚刺,然後將魚茸製成團狀放入湯中,潔白鮮嫩的魚圓漂浮湯裡食之鮮美,受到始皇青睞。後來這個做法傳到民間,便是H城斬魚圓的起源,魚圓入口鬆嫩,口感和台灣魚丸不同,吃來軟細泡糯,有點蛋白打泡的感覺,不像台灣魚丸吃來有彈性。客居歲月裡不同地方不同的魚丸製作方式,是異地的新體驗,也有家鄉的老味道。

陌生人堆另有一種安全感

那時忽然想起結婚後不久,有一回和朋友吃飯,同桌有位初次見面的人會算命,他對我說,你接下來的運程裡驛馬星動,有移民或調職國外的打算嗎?我搖頭,隔了幾個月,我採訪的路線調整,幾乎每個月都出差,幾年後,報社結束,我真去了異鄉求學謀職,恍惚間想起多年前那位朋友的朋友所說的話,竟然實現。

初到香港,人生地不熟,不知何時會迷路,白天工作之餘四處搵房,晚上回到暫時寄居的酒店,有時帶著一盒雙拼燒味飯,有時帶著煎釀三寶和咖哩魚蛋,濃濃咖哩香,和彈性極佳的魚蛋組合出孤單打拚努力適應的滋味,有期待,也有錯愕,最後沉澱出淺淺的微笑,就像外表深黃咖哩濃郁的魚蛋,咬開後還是潔白的內裡,屬於魚肉的香氣在口腔中漫淹開來,食物給人的小小慰藉,在一個人的房間裡構築出微細但可觸碰的幸福。

居住在海水環繞的島上,不時行過海邊,想起年少時讀到紙頁上的句子:「淡白的海水汨汨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這是張愛玲筆下的淺水灣,短短兩句勾勒出沙灘之美,淺水灣酒店上演著《傾城之戀》中范柳原與白流蘇的愛情,張愛玲在抗戰期間入讀香港大學,但沒有畢業就因為戰爭回到上海。戰後她兩度來港寓居北角,先後於香港美國新聞處和電懋影業工作,1943年寫成的《傾城之戀》以香港為背景,不只一個下午,我和小說中的白流蘇與范柳原一起徘徊淺水灣,天空或晴或陰,海面一逕空闊。我默默閱讀,撰寫,對著書本或電腦,有時對著窗外。張愛玲的散文中提到香港中環近天星碼頭有一家青鳥咖啡館,她讀大學的時候每次上城,都去買半打scone,文中她盛讚scone,稱其「比蛋糕都細潤,麵粉顆粒小些,吃著更『面』些,但是輕清而不甜膩。」後來回香港,張愛玲還特意尋去,青鳥咖啡館還在,低矮的小樓房沒拆建大廈。「一進門也還是那熟悉的半環形玻璃櫃檯,但是沒有司空。我還不死心,又上樓去。樓上沒去過,原來地方很大,整個樓面一大統間,黑洞洞的許多卡位……都是上海人在談生意。雖然鄉音盈耳,我頓時惶惶如喪家之犬,假裝找人匆匆掃視了一下,趕緊下樓去了。」讀到此處,原來我明白她的惶惶心緒。

張愛玲於香港的三段記憶,其間相隔二十餘年,從少女到中年,心情的衰老滄桑更甚城市。一日,走過九龍南昌街,有幾座老房子,香港人所謂的戰前建築,戰前指的是二戰,其中一幢建築物正面清楚標註落成時間1933年。腦子裡突然跳出一個名字──蕭紅,1940年1月,蕭紅與端木蕻良從重慶抵香港,先寄居九龍尖沙咀金巴利道諾士佛台,翌年初搬至樂道八號的小屋,在這裡她寫下充滿回憶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以及一系列回憶故鄉的中短篇如《小城三月》。她應該曾經從這裡走過,七十幾年前當她住在九龍的時候,她在香港的歲月其實不長,卻是她生命最後一段時光,戰爭還沒結束,她就過世了。我特意到樂道尋找,只見到商場大廈,還有賣魚蛋粉麵的小店,我獨自在店裡吃魚蛋麵,加了太多辣椒醬,喝湯時不小心嗆到,便咳了起來,慌忙掏出紙巾掩住口,那時是初春,流感肆虐,咳嗽是惹人猜疑嫌棄的,與我併桌的中年男子卻面無表情,繼續吃麵,分不清是淡漠還是不想我尷尬。

香港客居歲月轉眼三年過去了,我仍是中學那個不擅長與人打成一片的那個我,陌生人堆裡另有一種安全感,沒人認識我注意我,熙攘擁擠意外成為寂寞的保護,小小的店裡與人併桌的我,吃著魚蛋,心裡想起魚丸在我生活裡曾經串起的記憶,陪伴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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