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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朱國珍／廚房的八字
圖◎顏寧儀
◎朱國珍 圖◎顏寧儀
天麻補腦湯一上桌，眾親友看著鍋內滿溢的食材，問：「這是濃湯燴飯的概念嗎？」小薰撈出比拳頭還大的猴頭菇：「為什麼要放這個？」藥燉湯包裡配好的。又問：「妳把豬肉和材料全部放進鍋子裡，加水時有沒有算一下比例？」喔，這樣嗎？我以為憑感覺就可以。「根本喝不到湯……」有人輕聲嗔歎。為證明我是如何認真煲出一鍋有愛的湯，特別強調這是早晨親自去東門市場採購的新鮮黑豬帶骨肉排，洗乾淨又汆燙又洗乾淨下鍋熬煮，為了這鍋藥膳食補，我在廚房忙碌一下午。
唉！小薰忍不住道：「我們都知道妳和廚房八字不合。」
其實，我對待廚房非常用心，最會清洗流理台。那些親友間流傳「烤箱火災」、「鍋巴四物」的民間故事都有吞淚的隱情。我家人口簡單，使用小烤箱，肥厚厚鮭魚切片入箱，即占據一半空間，焗烤料理塗抹奶油增味，豈知魚油加上奶油情濃處熱如火，噴出油汁亂竄招惹加熱管，剎那間烘焙紙著火，烤箱變金爐。還好當時人在廚房，即時終止旺到爆的奇遇。再說那活血化瘀的四物湯，每個月總要來一次，三碗水加中藥材放入小砂鍋，大火煮沸後轉小火熬成一碗分量，補身恰好。然而命運往往很奇妙，每次總在燉四物的時候會接到閨密來電，團購瞎聊借錢情傷鬧自殺各種對話內容真豐富，往往還來不及談到重點，剎那間就聞到燒焦味，奔向廚房關火救湯，四物已緊貼砂鍋底部成黑色壁紙。如果沒那麼嚴重，我會嘗試加點水還原，口感和香灰符水很接近，喝了應該有保庇。
我愛廚房，尤其是新賃屋的建築師非常有創意，把面對公園的景觀，保留給廚房、後陽台與廁所。後陽台與廚房比鄰，只要沒晾衣服，則俯瞰萬坪綠樹，遠眺林口台地，視野寬闊無垠。尤其是廚房面積大，中午過後西曬，準備晚餐同時可兼日光浴。夕陽相伴，落日有時像茂谷柑，有時像香吉士，有時像柿餅。像養生機能蛋的紅蛋黃時最迷人，天邊餘暉彷若爐火，雲朵擬作輕灑岩鹽，四方烘焙紅蛋黃，忍不住臆想烤熟會是什麼滋味，而癡癡嚮往。最終只見它寸寸移動，寸寸隱沒，在什麼事情都來不及發生時，它已經消逝在遠方廣廈間，留下烙印的滋味，再也尋不回。彷彿愛情，吃不到的，永遠最香醇。
首次來家裡用餐的好友，總會邀請參觀視野最壯麗的廚房。特別是黃昏時刻，每日變化的落日餘暉，讓做菜也像是增添了四季的滋味。夏日最是晴朗，無風無雲的天空將舞台全部讓給夕陽，潑辣的金黃，才嫌它，又似為著即將落幕的生命感慨，而暈紅起來。我大聲呼喚好友來廚房，我們站在後陽台裡側，共同向西邊凝望，好友說：我的視線要穿透妳的內衣褲才能看到夕陽，確實是奇觀。
我把後陽台吊掛的衣物當串串珠簾，參參差差看風景，真真假假識人生，已然習慣，醜與美，一念之間。久居此處最愛遙望公園彼岸，特別鍾情卓然靜謐的聖家堂，每天看著教堂準備三餐，自己都覺得做菜愈來愈好吃。
兒子進入青春期，體味由奶香蛻變汗臭，他主動跟我表白希望多吃青菜，改善體質。我感覺像是中了廚房樂透獎，因為我的拿手好菜正是時蔬。洗乾淨的葉菜，用蒜蓉薑絲洋蔥丁快炒提味；或熱拌蔥油、肉臊，涼拌胡麻、和風醬，各有千秋。開陽絲瓜、枸杞菠菜、油燜苦瓜、醋溜高麗菜皆道尋常，其中我最愛苦瓜，從小就愛這外表醜陋，入口百感交集的食物。苦瓜小魚乾交替海陸情感，苦味隱約詮釋漁民的辛勞與海洋生態的無奈。苦瓜鳳梨排骨湯像是陳年舊愛，重點在蔭鳳梨與豆麴，以醃漬後的甜覆蓋苦瓜之苦，遺忘辛酸；我曾試過新鮮鳳梨與苦瓜燉排骨湯，結果卻糟蹋一鍋好肉，有時新鮮並不代表適合，某些癖好獵豔蒐奇的老男人，不妨自己煲一鍋嘗嘗。油燜苦瓜需要時間淬鍊，醬香緩緩釋入苦瓜肌理，癱瘓苦瓜命中註定的苦，改變原本瘤狀結鱗般的外觀，起鍋時，一番柔軟新面貌，滋味先苦後甘，彷彿重新振作的人生。
夏日是檸檬盛產季節，兒子和我都愛喝檸檬汁，我特別喜歡檸檬這種可生食可入菜的果實，尤其愛連皮一起吃。安和路有間燒烤店，餐後附贈切片新鮮檸檬，為客人解膩，我常常在飽足之餘，看到檸檬還是忍不住一片接一片帶皮吃乾淨，並要求再續一盤。
檸檬連皮吃，是養生祕法，花蓮鳳林某冰果室的檸檬汁，便是連皮同入調理機，夯成排隊名店。我歡欣無比將檸檬洗淨，放入許久未用的果汁機。在此介紹一下果汁機的身世，此機三年前買入家門，因為懶得洗刷果汁機裡大大小小的零件，因此只使用過三次。這回，腦海裡突然湧現冰果室製作檸檬汁的畫面，便起身仿效，將帶皮切塊的檸檬，全數置入果汁機壺體內，選擇「瞬間」按鈕，準備迎接美容聖品！孰料，那壺底鋼刀才啟動，汁液竟也瞬間從壺底流出，我慌了，連忙握起果汁機把手，將壺身抬起，滿溢的檸檬與汁隨即向下流灌機體與桌面，那片最關鍵的鋼刀，竟然留置在機體上，繼續高速旋轉，在瞬間強烈離心力作用下，整個像清朝兵器血滴子一樣飛躍出來，倏忽飄過我的眼眸……
我愛廚房，像愛著戀人似地，小心維護我們之間的關係，天天撫摸他，照顧他，可是，他也許不是這樣想的，常常讓我切斷指甲，割破皮肉，燙傷手臂。只是想喝新鮮檸檬汁，也能這樣折磨我，讓我連加糖的機會都沒有，便用酸回應一切。他的心裡沒有我，努力皆成枉然，就像是單戀。
而我，依然愛著，想著，祝福，無論八字合不合，都希望被愛過的，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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