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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書與人】在夾縫裡快樂的憂傷 － 周丹穎談《雙城喜劇》
小說家周丹穎。
（記者王文麟╱攝影）
專訪◎楊隸亞
新作《雙城喜劇》。
說到周丹穎（1979-）的小說，並不會讓人在第一時間特別聯想到張愛玲，緩緩讀來的字裡行間，沒有張腔那種綺麗華美的聲調語彙，也與寡淡毒辣的故事情節無關，卻同樣有著爽颯的透視冷眼。她總是不斷、不斷觀察著，用一雙安靜、保持著某種與高溫絕緣的眼神，彷彿看穿人間世的種種一切，安靜且深刻地看向眾生相，最後悠然下筆描寫她（他）們的各種面貌。大到城市的風格背景，小到人物刹那間一個抬頭的眼神寓意。
探尋與警戒
小說新作《雙城喜劇》的雙城寫的是「台北」、「巴黎」兩座城市。而「喜劇」呢？這裡的喜劇指的絕對不是周星馳或金．凱瑞那種令人捧腹大笑的無厘頭搞笑劇種，法文的喜劇（comédie）所指涉涵蓋的層面更廣，例如巴爾札克的《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並非指向喜感，而是透過全景式的情節描述，呈現法國社會風俗畫，與其說喜劇，不如說是戲劇似乎更恰當。
《雙城喜劇》透過不同年齡職業身分的女性串起小說情節，有為愛走天涯的台灣OL小資女、為情拋夫棄子的離婚熟女、負笈巴黎求學的女學生、在夾縫中生存，既介入又保持距離的外星人女孩，以及台法混血的小跳躍機巧少女……從台北通往巴黎的旅程，她們是否真正抵達內心之想像？又或者，始終一直處在抵達的路上，像正式演出前的彩排？
在短篇〈漂流之家〉和〈秋光之都〉裡，有個叫做艾明娳的女主角，可能是小說眾女性角色中最「熟」的一位。她掙脫婚姻枷鎖又墜入另一個愛情牢籠。從台北出走，長居法國期間和藝術家男友生了個混血女兒，同時在台灣還遺留一個同志兒子，兒子飄洋過海千里尋母，尋找到的也不過是秋日深夜裡路燈下的浮光掠影，煞費苦心的母親渴望見到風度翩翩、陽光優雅的鋼琴美少年，可是兒子卻在她離家後，早已漸漸變成內向膽怯，低垂著頭的自閉男孩。周丹穎是這樣寫的：「明娳排開人群，繞了詢問台一圈。沒有。她面色灰敗地往前方的螺旋階梯上看去。階梯扭轉處有個年輕男孩目光灼灼地與她對視，一張閉鎖的臉端詳著她臉上顫抖起伏的線條。」在人潮洶湧的羅浮宮，多年未見的兒子和母親終究不可能上演大團圓戲碼。
問周丹穎這對母親跟兒子之間的關係如何？她提及張愛玲筆下「恐怖的母親」形象。張愛玲曾寫過，身邊有位女同學因家庭變故無法繼續讀書，短時間內就被送去嫁人了，她滿腹惆悵回到家裡，母親讓她去燙頭髮，不為別的，而是也要把她嫁掉。如同一份貨品，將其包裝成禮物，看看能不能販售個好價錢。周丹穎說，《雙城喜劇》裡母親和兒子的互動，也不過是各自所見，而這種「見」也只不過是幻覺。
文化夾縫裡的倒影
周丹穎先前寫過一短片劇本，〈La Bêtise〉（蠢事），這部大約五分鐘左右的短片描述台籍女孩前往法國讀書，在團體聚餐的時刻被誤認為日本人的一串荒謬蠢事。影片裡使用了蒙太奇跳接手法，前一刻的畫面是聚餐現場的國籍指認大賽，後一刻是藝妓、女高中生，小津安二郎電影裡的女人扭著身子走出來，最後定格在〈南進台灣〉政治紀錄片，軍隊舉著槍踢著步伐，日本殖民的種種影像隱喻女孩當下的「內心小劇場」，女孩不高興但女孩不說，她表面安靜，心裡的劇碼早已波濤洶湧，演到1945年以前。五分鐘的時間以內能說完一個饒富興味的故事不簡單，甚至是藏在故事裡的故事。周丹穎後來將這部短劇改寫成小說《雙城喜劇》裡的〈露臺教育〉。女孩夏夏到法國讀書，她端著義大利麵在交流的場合聊天，卻因文化理解與思考邏輯的差異，留學生夏夏體驗到了文化夾縫中的難堪與失語。夏夏在被誤認為日本人時，隨即反擊：「日本人很蠢！」瞬間，全場都靜默了。接著是杯盤交錯的碰撞聲，其他刻意寒暄轉移的話題飛快蓋過她的窘迫。
要讓一個人打從心底感到委屈，並不是對她惡毒，更傷人的方法是「無視」。無視情感、無視言語，讓當事者陷入無法開口回應的情境，從現場徹底「消失」。也許有些留學生能從女孩夏夏身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文化語境的夾縫裡，吃一盤變了味的義大利麵，說不出那是什麼滋味。周丹穎說，「歐洲人的相處跟在台灣是完全不同的，當他們願意給予很多回應甚至辯論，其實都證明了對你的話題很有反應。最糟糕的一種是沉默，無話可說。」
周丹穎對影像、對白、人物的心理狀態掌握極深，問她會不會想把個人的小說作品改編成電影呢？她說自己當初是懷抱著電影夢飛去法國的，想進電影學院，也想拍電影。後來，人生轉了方向，繼續攻讀博士學位留在法國教書，心裡對影像還是充滿極大興趣。「倘若將來能有適合的導演，可以一起討論改編，都是值得期待的事！」
談及《雙城喜劇》裡是否有私心喜歡的角色？她說如果是與現實生活連結對應，也許是舒曇景這個角色最接近吧。連上周丹穎的部落格「無重力遊戲平台」，上面有個小說分類叫做「以舒曇景之名」，這個被她稱為「外星人女孩」的角色，性格十分奇異特殊，舒曇景擁有通鳥語的特異能力，還可以無痛無障礙跟麻雀溝通，她說：「通鳥語不是難事，只要有心。」在無厘頭的表面下，隱藏極其細膩的情感面，她站在廚房熬著一碗可能不會被送出的粥，思考著「暗地裡熬一碗粥」與「明白伸出手」之間的距離，最後那鍋粥沒有送給任何人，舒曇景靜靜地把那一鍋冷掉的理由留在廚房。
周丹穎跟她筆下的那些女孩彷彿共生共感的生活在一起，聽她講述這些人物的時候，格外真實，好像此刻走出咖啡店轉角，我就可以在樹叢背後遇見這些既生活化卻又迷幻的角色人物。她說舒曇景是「外星人女孩」，阿涅絲則是「小跳躍少女」，說著說著，感到那麼親近，然而周丹穎卻又看似不身處那個世界之中，像是保持距離，欣賞一部電影。
我好像看到《雙城喜劇》裡的那些女人與女孩，艾明娳、郭清澐、舒曇景、夏夏、必必……正拖著皮箱，或跳躍或拖沓腳步，正要搭上前往巴黎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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