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廖梅璇/脖圍、虎豆與鋸齒腳步
◎廖梅璇 圖◎太陽臉
到了某個年齡……
我向來好奇,究竟何時會同前人般,吐出這句話。
到了某個年齡,我懂得是路徑而非意志,決定人生的去向,而體力、精神與一點點機運,左右了抉擇,日積月累成可稱為習慣的模式,卻無有知覺。直到某個空無時刻,好比獨自站在無可遮蔽的烈日下,沒有風,腳邊曳著長長影子的一剎,才會驚覺,就是此時。
就是此時,慣常模式已延伸定形,逐漸成為生活唯一的模樣,持續往內收窄,而我心知,我總有一天會習慣不適,不再覺得緊迫,甚至覺得天生便如此嵌合在規矩內,忘了自己原本的脖圍。
每當我感到窒息,每當我記起自己的脖圍,我便試圖在購買雞鴨魚肉蔬果時,捎帶一樣沒嘗過的食材。這是極安全的冒險,僅在砧板與口舌間進行,但至少能將習慣的箍限,撐開一點空隙。
去年入冬之際,我路過傳統市場一家蔬果店,塑膠籮筐占據騎樓,籮筐頂端擺著竹篩,其中一盤盛滿沒見過的圓豆,白底灑紫紅斑紋,顆顆只小指頭大,竹篩裡豎著紙牌,寫著「虎豆」二字。我捻起一顆,問老闆娘是啥物,老闆娘正為其他客人擇菜,不耐地掃我一眼:「虎豆就是虎豆。」我追問下去,她翻來覆去都是這句話,僅補上一句說明:這吃起來和皇帝豆差不多,現在正著時。我便買了五十元一袋,沙沙踩著散落滿地的玉米苞葉離去。
老闆娘面相雖凶,倒不忘叮嚀我,虎豆保存時間短暫,記得快下鍋。可惜我心不在焉,回家把整包豆子往冰箱一塞,兩、三天後取出,塑膠袋滿布水霧,顆顆圓豆發了芽,抽出絲絲縷縷白鬚,幾乎錯纏成一小方薄帕。我不死心,上網Google虎豆發芽是否可食,找不出答案,只好忍痛丟棄。
據網路搜尋結果,虎豆又名福豆。我私心將「福」理解為機遇、機率,時空裡種種未知因素的撞擊與遇合,演算法無法觸及的畛域。少女時期,只要事情不合己意,總令我煩躁不已,如今卻覺得煮一鍋湯,竟同侯麥電影的戀愛般,講求天降機運,是生活的一痕曲折,令止水起了微瀾。
侯麥的《綠光》(Le Rayon Vert)女主角黛芬(Delphine),明明已與前男友分手,卻一邊戀棧舊愛,一邊尋覓可以共度假期的那人。黛芬有許多原則,她喜愛穀奶蔬果,不喜食葷,為了他人眼中的小事,例如吃豬排,和同席的人爭論人類與自然的關係。她的朋友力勸她結識新面孔,她卻常常無法忍受無聊的調情與對話,猝然轉身離去,獨處時又禁不住哭泣,怨歎自己不被愛。
在1986年電影中,黛芬約莫二十多歲,她之所以執拗,是年輕女子背脊筆直的堅持。儘管她老是質疑自己,她沒有忘記自身的信仰。
而我已經忘卻往昔的信仰,我只剩下習慣。
過後一段時日,我也忘了與虎豆的偶遇。現今我已學會將習慣之外的細瑣小事,驅逐出腦海。
隔年春暖,我依然穿梭在傳統市場買菜,有天揹起鼓脹的購物袋,正要返家,望見不遠處騎樓堆棧的籮筐,一眼便瞧見竹篩裡紫紅斑紋纏裹的豆粒,差點喊出聲。老闆原本翹腳歪坐在凳子上,聽聞我探問,迅速湊到跟前,熱心向我說明虎豆料理方式,可加排骨煮鹹湯,也可以煮甜。「湯內底會使加番薯,按呢足綿足鬆ê。」
老闆滿頭亂髮,露出一排檳榔汁染褐的牙,齒縫迸出「han-tsû」,意為番薯,不同於我家慣說的「han-tsî」,嘴唇撮圓的尾音,讓我恍然想起舊時鄉間,農家除了栽種稻米主食,常空下一畝地,不拘什麼作物,隨意往土裡播種插枝,待植株冒出累累豆莢或瓜果,便摘採下來,下鍋入菜。
這類農村小量種植的菜蔬,往後被層層市場機制篩漏,鮮少在大賣場上架,只偶爾在傳統市場見著。我一共路過這間蔬果店兩次,兩次都遇見虎豆,冥冥中似乎有種巧合,看老闆俐落地抓起一把豆子,放進塑膠袋秤重,我開始計畫料理。
初時我以為冰箱備有排骨,可搭配虎豆煮湯,傍晚打開冰箱,卻發現冷凍庫只有幾袋雞肉,但一時創作欲大發,索性將錯就錯,將虎豆置於清水中,蓋鍋加熱十五分鐘,再將雞肉汆燙去血水,放入鍋裡一同燜煮。圓肚湯鍋騰騰冒出白煙,彷彿孵著渾沌幻想,空氣中有什麼即將破空而出。
掀開鍋蓋,我舀起一口熱湯,徐徐飲下,不稠不稀,僅在上顎與舌面,留下一層絨絨觸感,試著吞一顆虎豆,無須費勁,一壓就化開了,口感確實近似皇帝豆。然而,我平時吃皇帝豆,喜歡將腎狀豆身輕壓成泥,嚥下的粉糊柔溶飽實,但虎豆體積太小,一次約莫要吞三粒虎豆,才能在口腔聚積一顆皇帝豆的澱粉量。此外,我也喜歡夾肉與皇帝豆同嚼,油脂可讓豆泥更為潤澤,但虎豆和雞肉體積不相仿,齒舌不便施力。
不過就是想烹煮一種城市少見的豆類,卻一而再再而三發生意外,這波折比我想像延續得更久,一次次推翻我的計畫,幻想落空了,但成串連鎖效應,讓乏味的日子有了起落,儘管振幅極為微弱,仍引我略微脫出習慣的重重困阻。
到了這年紀,我心知我需要借助外力,將自己拔出陳套,無論是一個奇想,一條曲徑,或一顆眼生的豆子,即便一時掙脫了,其後也會因著惰性,復又縮回通例與陳規,反反覆覆來回往返,拖著腳步,將時間走成微小鋸齒,不通往哪裡,如同黛芬不斷前往異地度假,又不斷返回巴黎,在厭倦與絕望中,時而閃現一絲清明,而她終於啜泣著吐露,自己看似失心瘋的行徑,是謂追尋。
人生至此,只能追尋。
如不嫌徒勞,再料理一回虎豆,也算追尋。
我想像著有一天,可能會於那間騎樓蔬果店,再度與虎豆相逢,我會依老闆建議,順便買幾條帶土的瘦小地瓜,煮一鍋蜜沁沁的甜湯,甜到足綿足鬆,甜到近似神話的那種甜。
然後繼續因襲昨日,繼續引盼明日,到任何歲數,都可能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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