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 10之2 － 有時寂寞

◎陳冠良

我和寂寞有時相忘，有時彼此攪和。

我的身體住在生活夾縫裡，寂寞的靈魂蜷窩在潛意識的扉頁間。我們不算同居，只是住得太親近，界線變成虛線，密集的漏洞，現實邊境失去了意義。我們之間的關係，說穿了，就是一團愈理愈纏亂的毛線球。

寂寞習慣不請自來，在我身邊一坐，倚著我，也許就是整個下午的恍惚。樹葉沙沙地喊，麻雀蹦上蹦下，細塵泊在茶碗裡，夕陽傾斜就要跌進水溝底，這些那些，什麼什麼，絲毫動靜，都無法讓我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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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不喜歡說話，很安靜。我猜度過他的模樣，只發現一團不清晰，還有點可疑的灰撲撲的不透明物質。沒有詮釋的空間，缺乏類似構成元素的支援。

他是漆黑房間裡掠過一抹車燈的光，傍晚環繞公寓樓層間紅嬰仔的啼哭。是回家路上聞見的咖啡香氣，熱食攤上不可開交的鑊鏟聲響。是一張貼在電線桿上的招租紅紙，被遺棄巷口看起來還不算太破爛的行李箱。是挑燈的加班，冷盡的晚餐。是大雨前靜靜的閃電，折了一角沒有膠牢的海報，落在手扶梯上過期的車票。是枯等的約會，鯁在喉頭的魚骨刺。是兩個人相愛時的種種計較，一個人好多好多的忘也忘不了……

寂寞從頭到尾看透我。我孜孜寫過的字，用膠卷相機記錄過的畫面，他沒有一字或一幕闕漏。他對我瞭若指掌，好像我一直都明白自己冷僻的疏離。他對我忠貞，一如我從不背叛自己偶爾拗強的脾性。我愛自己，他愛我，我愛上某個人，某些物事，他便也矢志不渝地愛上，我們。

寂寞是每一張臉容，是一雙睡不著的眼睛，是每一道隱約的氣味，是層層深淺混溶的色譜，是日復一日的時間。若寂寞做為寂寞自己，那應該就是生命最原始的存在方式了。

有些季節的日光太烈，某些偶然的夜色太美。幾乎無時不刻，他躡躡出沒，有意無意，輕緩急躁，撩撥我內心神經的每一根弦。於是，慢慢地，我知道了什麼狀態都是可能的寂寞，任何情節也都會發生寂寞的可能。

我到底好奇寂寞長得什麼模樣。然而，他老是飄忽不定，蹤跡詭譎。時而形式上突顯，時而意識中徘徊。他像無法捏塑的煙，我拿什麼容器攫捕，他便成了什麼形狀。無限的變形，無限虛幻與真實的模樣。

我只有一遍遍想像他，摩挲他，感受他。等他來，看他走。雖然還沒練就掌握時機的能力，我卻畢竟明白了，他的來去是我存在的必然。所以，他不期然地出現又消失，我已經漸漸可以不慌不忙。●

【評審意見】

擬人

◎劉克襄

將「寂寞」一詞擬人化生動地詮釋，而且恰到好處地把這個字義延伸出各種有趣的生活情境。何謂小品，本文當可為良好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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