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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騎士與梅什金

2015/11/11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林蔚昀 圖◎阿力金吉兒

騎士與梅什金在猶太區相遇的時候,騎士一臉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麼的表情,不停說:「怎麼會?怎麼會?你怎麼會在那裡?」

騎士當然不是真的騎士,就像梅什金不是杜思妥也夫斯基筆下的那個聖愚公爵。騎士的真名沒人知道,大家常看到他在老城廣場穿著騎士的服裝進行街頭表演(其實就是偶爾揮一下劍,和觀光客拍拍照),於是就叫他騎士。而梅什金的本名是彼得,職業是美編,由於本性善良,有救世主精神,又和其他人有點疏離,一個作家朋友覺得和《白痴》的男主角很像,開始那樣叫他,後來這個綽號就慢慢在藝文界傳開了。

「你怎麼會在那裡?」騎士又問了一遍,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是說哪裡?」梅什金問,雖然他和騎士都心知肚明,他們在談的是哪裡。

「那裡,就那裡啊,禮拜一我在那裡看到你,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會去那種地方,但真的是你。」

梅什金在肚子裡偷笑。沒辦法,騎士的語氣實在太好笑了,他好像在講他們兩人是在妓院門口相遇一樣,但那只是個再普通也不過的聚會啊──好吧,對無名戒酒會以外的人或它的新成員來說,也許不是那麼普通。

梅什金也經歷過把無名戒酒會當做不可告人祕密的階段,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在清醒了六年之後,因為熬不過現實的艱困(和朋友合伙經營的公司倒了)和內心的空虛(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吹了),在第七年重新開始酗酒。醉生夢死了三個月後,梅什金的積蓄用光了,絕望的他決定自殺,但在自殺前,得先喝點酒壯膽。

梅什金帶著僅有的財產走上街,想去超商買一瓶伏特加(死前最後的一瓶)。就在他過馬路的時候,奇蹟發生了。一個貌似街友、渾身散發出臭氣的老人在和他擦肩而過時,喃喃地說了一句:「戒酒吧。」梅什金以為自己聽錯了。雖然他已經好幾天沒洗澡洗頭、也沒刮鬍子,而且眼睛張開的時候都在喝酒,但是他身上的酒精味和頹廢氣味應該不會濃烈到路人皆知吧?

梅什金疑惑地過了街,在走進超商前猶豫了一下。就在這三十秒的空檔,他聞到了一股食物的香味。那是某種溫暖、濃郁的味道,可能是肉湯或燉肉。梅什金猛然想起,自己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他掏出皮夾,發現身上的錢只夠他買一小瓶伏特加,或者喝一盤湯,無法兩者兼顧。天人交戰了好一段時間後,梅什金最後選擇了湯。

當梅什金從湯盤裡舀起第一匙番茄湯,他感到極度悲憤、極度厭惡自己。「你這個窩囊廢!竟然為了一盤湯動搖意志!你這樣還死得了嗎?」但是當他開始喝湯,他就再也不覺得後悔了。沒有任何事比得上一盤熱湯,就像沒有任何事比得上喝著湯、消化湯的活生生肉體。

梅什金自願去醫院接受治療。出院後也抱著宗教般的虔誠,繼續去參加每週一次的無名戒酒會(上次戒酒成功後,他就漸漸不再去戒酒會,梅什金深信這是他二次墮落的原因)。一開始他只是坐在角落默默聽人家發言,但是七個年頭過去了,他現在已經可以上台主持聚會。幾天前,他確實看到一個長得像騎士的人,不過沒有和對方相認(畢竟,他們是「無名」戒酒會啊,在聚會時人們只有名字,沒有姓氏,也沒有身分地位)。

「我上次沒認出你來。你知道,大家都記得你當騎士穿盔甲的樣子……很難想像你穿牛仔褲和T-shirt。」梅什金說。

「不要再提騎士的事了。」騎士擺擺手。「我不當他媽的騎士已經很久了。都是廣場上那些狗娘養的傢伙惹的禍……以前廣場上只有幾個街頭藝人,有我,一個拉手風琴的,兩個全身塗白的演默劇的女孩……大家各做各的生意,世界很美好。現在呢?什麼跳街舞的、吹薩克斯風的、表演空中飄浮的阿貓阿狗都有,所有人彼此抄襲,光是騎士就有三個。我又沒錢去搞裝備,無法像他們那樣吸引人,乾脆放棄了。」騎士吐一口痰,又說:「不過,我可是有文化有格調的,他媽的,和那些狗娘養的傢伙不一樣。」

看來騎士是真的過得很不好,梅什金想。不然你要怎麼解釋,一個從前開口閉口就是西藏及愛與和平的嬉皮,現在會變成一個滿腔憤恨、滿口髒話的酒鬼?(當然我們也可以解釋成,大家以前不了解他,但是梅什金不願這麼想。)

「你去那裡……很久了嗎?」梅什金問,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是無法在騎士面前說出「無名戒酒會」這個名字。

「只去了一次。告訴我,那種地方……都像那樣嗎?每個人站起來說:『大家好,我是某某某,我是個酗酒者。』然後把自己的生活像倒垃圾一樣倒出來?像是在所有人面前脫光衣服?」

「是啊……你要那樣說也是可以啦。」梅什金有點不自在。但回頭一想,聚會的內容和目的好像真的是那樣。他們就是每個禮拜聚在一起,把不能向別人傾倒、不能向別人展示的,都集中在這兩個小時傾倒和展示。「相信我,那樣做對身心有益,我個人覺得很有幫助,真的。」

「你覺得它會對我有幫助嗎?」騎士問。

「會的,只要持之以恆。」梅什金說,雖然他的語氣不太確定。(「拜託,我怎麼知道啊?有沒有幫助都要看個人吧?我只是一個戒酒七年、努力重建自己生活的酗酒者,又不是神父。」──這是梅什金內心的聲音,不過他沒有意識到。)

騎士盯著梅什金的臉看了幾秒,彷彿聽到他內心的聲音,不帶感情地回應:「喔,我想是吧,所有的事都要持之以恆才會有效。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持之以恆。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再去了。你知道,我對和陌生人掏心掏肺沒什麼興趣。反正對我來說也沒差啦,大不了就有一天死在家裡或街上,就像馬路上那些被車撞死的鴿子一樣……你知道嗎?有一個傳說是說,廣場上那些鴿子都是親王的騎士變成的。我以前還不相信,但是現在我愈來愈信了。我覺得,當隻鴿子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走到廣場上就有東西吃,什麼都不必做。」

梅什金當然也聽過那個傳說。這個文化古城的居民都聽過那個傳說。因為那個傳說,梅什金有一陣子對廣場上的鴿子懷抱著好感和敬畏,但是當鴿子的數量隨著觀光客的人數和他們帶來的食物碎屑而無限制增加,梅什金就不再那麼喜歡鴿子了。確實,當你每次走到廣場上都要東閃西躲,以免撞到某隻正在散步、或是衝去覓食的鴿子,你實在很難對這些像老鼠一樣灰撲撲、不停把頭往前伸的動物有好感。

「變成鴿子不是那麼好的事吧……」梅什金說:「現在很多地方都有鐵絲,鴿子要找個歇腳的地方也不是那麼容易了。再說我得承認,我個人也不是那麼喜歡鴿子。」

「真是可惜啊。」騎士歎了一口氣說:「我還在想,要怎麼樣才能快點變成一隻鴿子呢。如果有一天我變成鴿子,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會在我身上綁個什麼東西,比如說一條紅絲帶,這樣你就可以知道是我。看在過往交情的份上,你會對我好一點吧?會給我一塊麵包什麼的,嗯?」

「嗯,如果我沒有麵包,至少我會和你打招呼,就像以前你當騎士時那樣。我們還可以聊西藏,以及愛與和平。」

「對了,就是這樣。」騎士露出微笑,這是他們今天巧遇以來,他第一次笑。「愛與和平是最重要的。保重啊,梅什金,小心不要像那個俄國作家小說裡的主角一樣被送進醫院。」

「我會的,你也是……希望下禮拜,還會在那裡見到你。」

他們握手道別。梅什金仔細地看了看騎士的臉和眼睛,發現這個男人的眼睛就像鴿子的眼睛一樣紅,而他不知幾天沒洗的灰髮也像鴿子掉在地上的羽毛一樣又髒又亂。

「戒酒吧。」梅什金很想和騎士這麼說,但是不知怎地,喉嚨彷彿卡住了發不出聲音。

往前走了半條街的距離,梅什金忍不住回頭看騎士是否還在。街上已經見不到騎士的身影,也沒有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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