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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銅像

2015/09/30 06:00

圖◎焯両黃

◎林文義 圖◎焯両黃

那年冬天的佛羅倫斯很冷,百花大教堂前的廣場,大衛銅像依然做出擊石巨人歌利亞的凜然英姿,旁側的海神高舉三叉戟,如果晚來落雪,乘騎著海豚湧浪的他,不知道會不會凝凍成冰?這個國度疼愛女人,但見梅杜莎怒張一頭蛇髮,上有迴廊頂蓋,夜雪當如落花。

瑟縮進入那家盛名的熱可可茶舖,暈黃眨爍地垂下一盞金魚狀的水晶吊燈,濃香芳醇的熱可可暖身,頸間那熟稔的革命家長女為我編織的毛線圍巾,就顯得格外地熱熾了。側首窗外逐黑的近晚夜色,只見廣場四圍的商家已然歇店,亮麗的櫥窗燈火盞盞熄去,只有那家名牌手套店仍然亮著紅色店招;喝完熱可可,我應該去買一雙小羊皮手套,答謝那女子知我前來義大利,溫暖地為我編織圍巾禦寒之情。

神話中的梅杜莎,凝視其眼遂化成石。如此決絕地定義為彷彿邪惡的「蛇髮女妖」,是怎般的怨咒?那麼美麗的名字:梅杜莎。她的童少年華如若真有其人,想是如花初綻的絕世美色,撰留神話的男性沙文主義者,揣想是否因錯愛失戀,遂極端恨懣地以惡為題?

佛羅倫斯,詩人徐志摩則以「翡冷翠」譯名,反而是貼切之唯美;這裡四處是銅像,城邦的締肇家族、紅衣主教、屠龍聖騎士……其實我仰望的反而是在廣場巷裡,鑲嵌於石牆上的詩人但丁半身銅像,在意的不是他曾任此地的執政官,而是在失志時戮力寫出《神曲》的不朽文字。權勢虛妄著人塵浮華,只有真愛才是一生的圓滿終究,書中盡是地獄的苦境,天堂在但丁筆下依然那樣地不確定,隱約如亙古暗夜深處,心底燃熾不滅的生命燭火來自那永恆的知音與戀人──貝德麗采。

我不明白,何以大多數的銅像神情都那樣地凜冽、威嚴,寒凍如冬雪而少春天的純淨、夏日的歡顏,有的是深秋的沉思與寂寥……塑造一種命定的典型嗎?文學家、音樂家都是。巴爾札克就隱匿在巴黎公園轉角一樹蓊鬱裡,雕塑他的羅丹自己也不快樂,最後竟因忌妒情婦卡蜜兒的才氣,還是選擇了背叛。羅丹最有名的銅像《沉思者》反射的情境猶如自我晚年的愧疚及難安,這是我的揣測──二十八年前在太平洋彼岸的大學校園,倦於史料的煩讀,尋常來到這銅像之下,學習若有所思的模樣。想到的是愛情的意涵為何,真與假、虛與實的如此難以逆料的人生,那沉甸、凝重的銅意,一時間猶若秋冷凜冽襲至,我慌亂逃離。

似乎貝多芬也不快樂,彷彿一生都受苦著。沒有但丁之於貝德麗采的真愛,寫就歌頌拿破崙的《英雄》交響樂,最後幻滅於偶像崇拜的折逆;鋼琴上擺置的貝多芬銅像,怒張的髮絲竟如焚燒的一把火焰,神色是那般地決絕與憤懣……塵世關懷,大愛斷裂,本就沒有理想中的烏托邦,那麼銅像的存在,又為了什麼?

英雄。廣場上奔馬揮刀的銅像,在冬雪與秋葉紛落的時節,是如許的沉寂;畫家陳景容教授長年以「騎士」作題,但見藍氛紫意的顏彩落筆,想是深諳歷史在時間洄流中,曾經無比榮耀、輝煌的英雄終究逐被遺忘,銅像的存在藉藝術家巧手雕塑,只是一種備忘的形式,城市的建構以及歷史的憑悼而已。藍與紫的長年延續的畫之不倦的「騎士」,亦是追風逐雲的藝術家典範,悲涼、沉寂的映照時間毫不容情地流逝,英雄啊凡人啊,終是塵埃灰燼。

遠的是從前,近的是現在

端詳最初捏塑之意願

被指令或出自真誠

白瓷毛澤東和青銅魯迅

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留下半身頭像在我書房

文革遺物,那年代每戶人家

供奉如神,毛澤東主席萬歲?

萬歲呼讚那人活不到九十

白瓷像毛語錄在地攤廉售

晨起慣於向魯迅道早安

阿Q比毛語錄價值永恆

千萬人迷於政爭少人讀文學

所以我收藏的雕像如此沉默

前行代的革命家,理念的尋求終極的自由卻因現實的殘酷,歷史的偶然竟成為必然的爭論與定位,謗譽交纏,留予後世人記憶的虛實感思。「革命家」三字而今遙如古時神話裡的屠龍騎士,如今若有人以此自喻,可能遺笑此一塵俗滿地、利欲私己唯尚的悽茫情境吧?時移事往,最初的純粹恆是質變得令人不敢相信今夕是何年?權與錢的魔鬼交換,就迷魅得出賣初時的純淨靈魂了。

三十年前的科幻小說,張系國先生曾以悽厲筆觸寫出了〈銅像城〉暗諷造神運動般地為統治者塑造百尺高聳的巨大銅像,下一代掌權者推翻上一代掌權者,熔毀銅像再塑銅像;而後是在原來的銅像外層包裹新的銅像,朝代更迭,層疊的構築就更為巨大了高度,城邦人眾舉目可見或為莊重或為凜冽神情的銅像有一天竟然容顏融為一座極端猙獰如魔的異象……是的,想像毛澤東與蔣介石的銅像合而為一之時的異象,將是怎樣一張我們所不識的陌生容顏?是人是鬼是神……歷史本是一幕荒謬劇。

已逝的本土雕塑家蒲添生教授,有一名作《詩人》。但見清癯蓄鬍男子,似乎閒定卻微露鬱思地右拳抵頦,近年方始直面於展場,這不就是魯迅嗎?此一傳神佳構完成於1947年乃是二作,初塑原在1939年的日本,蒲教授私淑於魯迅文學的憂國憂民,而在方歷經二二八事件後的風聲鶴唳之時,再塑心中最衷愛的作家,想是出於致敬;未想此作以《靜思》為題,還是被檢舉是「魯迅」,就在當年的第二屆省長,驚心地藏匿,於1980年後再以《詩人》之名傳世。

「列寧銅像倒了,詩人普希金留下。」

日本詩人曾在蘇聯解體時,見及昔日聯邦、而後各自宣布獨立的人民紛湧地拉下列寧銅像的景狀,慨然寫下如此動人的詩句。我也曾在一帖名之〈青銅時期〉的散文如是描述──「幽暗夜河,深藍泛銀;藍是悄靜的水波,銀是月色迴照的金屬反光。彷彿是在一個夏晚的迷夢裡,被某種突來的窒熱所弄醒,感覺到乾涸及汗意的些許不適之間,依稀地留存夢的殘片──夜航駁船,運送著被大卸八塊的巨大銅像,那凜冽、凝肅的故顏,依然堅持著被解體後,永遠不屈服地橫眉、自負的傲氣。」

是的,我寫的正是列寧。那是電影《尤里西斯生命之旅》的場景……被憤恨的人民推倒、解體的銅像還原為液態金屬之後,成為承平年代博物館的迴欄或民屋的窗櫺,可以擺置季節的花葉,是如此地美好。而在我的擺示櫃玻璃層板上,卻收藏著一枚蘇聯時代的列寧的小銅像,像乾涸久遠的果實;底座已然鏽蝕的空洞,凜冽、自負的神色猶是最初推翻舊俄尼古拉王朝,充滿理想的大愛與傲氣,我與他面對,閱讀列寧傳記,留下一個歷史的反思。

我也因而想起直到今時,吾土依然四方可見的銅像,總是藹然的慈祥容顏,他要我們感恩載德,莫忘昔時中國的革命、台灣的「光復」──革命流於貪腐而敗逃,所謂的「光復」竟是嚴控與侵奪。要人民敬仰如神,他的美德與惡行卻是矛盾地交錯,黑與白、光和影盡由歷史最終定論;紀念堂中央的銅像如此孤寂,校園裡的銅像座下飄滿凋葉,少人看他一眼,甚至潑漆如瀝鮮血的鄙夷,這是對他的殘忍或者是銅像之人生前曾經殘忍地戕害人民?

蔣介石與毛澤東合而為一,我寧尊魯迅。或許不該遺忘的是很多年前救溺墜海孩童的漁人、鐵路平交道捨命攔車身殉的看守者,比起所謂的革命家還要來得可親可敬。

銅像。紀實著一次時間的過遞,榮辱或典型的印證,猶若一首悲歡離合的人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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