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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影色
圖◎王孟婷
◎林文義 圖◎王孟婷
和服女子及家僕在盂蘭盆節前後，逐夜暗訪勤讀中的書生，悄靜無人的長巷幽幽，家僕掌燈，繡著一朵大紅牡丹，推開紙門遂是天雷地火的情欲歡愛……那年，我剛滿十歲，目瞪口呆地但見闃黑的戲院巨大的銀幕，那青春秀氣的女子被扯下和服上端，裸露出纖緻、圓美的肩線以及鼓脹的半球乳房──啊！我不由然張口輕呼，母親的手掌立時遮掩我的雙眼，厲聲警告，冷冽地像那片幽藍的影色──囝仔人，不能看！分明就是女子迷醉般糾纏地扭曲著一張情欲熾熱的臉，紅唇緊閉卻難以忍抑地急促著呼吸，狂吼著郎君之名……欲生，欲死。
電影比人生還要真實
囝仔人，不能看！守舊的母親一向堅執她古老的道德觀，不單是電影中的男女情欲，少年成長過程中間，嚴禁我登山（會摔死），不准我游泳（會溺斃），更阻止我的行車請求，遂以減少零用金怕我求學歲月騎機車恐生禍端，就在我以插畫、寫作的稿費及在西餐廳打工所儲存的積蓄買了二手的偉士巴，故意騎到母親的面前，她鐵青著臉，半個月不跟我說話；極端保守的母親，偏偏有個叛逆的兒子，其實而今想來是她一生沒安全感的自我防衛，認命自苦地圍困在認命的矇昧裡，辛苦的母親。
不能看。在學校狹隘、闃黑的放映室裡，我首次怦然心動地觀賞日本導演大島渚的情欲電影──名叫阿部定的妖嬈女子最後把男人的性器割了下來……血淋淋地噴灑在她最高潮時，昂傲的美麗乳房之間。女同學羞紅著臉，男同學不知所措，教授先生則點燃手裡慣常的荷蘭石楠木菸斗，氣定神閒地端詳著青春、情熱，已知或不知的學生，深意地結論──這就是電影藝術，就是經典，就是人生。
有時，電影比人生還要真實吧？賈西亞．馬奎斯老年最後一部小說彷彿自我遲暮的投射。九十歲的小說家最後的人生竟是要找到一個十六歲的處女，似乎歡愛極至，死在那青春方綻如嫩花纖草的處女裸體上就是如願的，終極幸福……我在小說改編的電影中邂逅了這份不幸，不幸的不只是純粹的情欲，而是，愛情。
多麼荒寒，無依，悲愴的生命。
川端康成之死，初心是愛徒三島由紀夫的自戕，再者是迷戀做為家務助理，友人的十八歲女兒，示愛未竟，終以煤氣殉命……實情真是如此嗎？另說：諾貝爾文學獎是作家的「魔咒」未能再突破先前的文學精進，憂鬱、自譴的完美主義者，最終只好抉擇這條悲壯的末路。必得如此嗎？很多年後，重讀川端的異色小說《睡美人》已是在我六十初度的微諳青春遠遁的直覺裡，看完小說再尋得改編的電影，恍然大悟！作家是如此的坦然與誠實……一生忠實讀者的我，含淚地寫下致敬之詩──
詩集打樣的封面單張
突兀包裹古老小說的泛黃
凝凍青春或是隱匿
最初情色的怦然不安
遺忘終究決意尋回
好似索求少年肉體因為
閱讀私密文字逐頁流回
泛出體液和心之情怯
多麼猥瑣的老人
愛撫深眠的少女
何如放蕩的小說
故作敗德的作者
初夏才行過他筆下的
伊豆四野盛開紫陽花
暗戀的舞娘才十四歲
此時深眠一絲不掛……
枯枝般十指微顫慌亂
裸女似笑彷彿有夢
那麼請教川端康成先生
書寫時是否老淚縱橫？
終於明白無路可出
終究年華印證生命殘酷
詩集封面包裹小說
我初老的哀傷如此突兀
──〈睡美人〉2012年
猶如三島由紀夫小說《憂國》，作家自導自演的影片，主題的「二二六」兵諫事件反而失焦地著重於赴義的軍官與新婚妻子，最後一夜的歡愛……年輕時候初讀林白版，由鍾肇政老師翻譯的川端名著《睡美人》那仰臥的裸女如此情色的封面，正是藝術系出身的詩人沈臨彬的插畫，魅惑而撩人。外出隨身攜讀時，遂以詩集書衣包裹，就怕引致他者注目；三島小說與電影鏡頭如出一轍，形容軍官新婚妻子的乳房如富士山的弧度，櫻蕊般地美麗。
情欲本人性，不必偽道德
年少習畫之時，深切迷戀安格爾名繪〈汲泉之女〉，那執著雙耳陶瓶的少女縱是裸身，卻純淨如天使。鄂圖曼帝國年代的後宮粉黛，豐腴如芭蕉，纖美若櫻桃。在家堂而皇之地示以母親，她驚呼後怒責，直說汝去學畫，竟然是這般不見笑的汙穢？我盡心解釋這是藝術，母親搖頭哀歎──脫衫褪褲，不成體統！
很久年後，母親遍行過除了南美洲外的世界各地，那是父親病逝後她哀傷終年的五十八歲。我懇切規勸她就出國散心吧，此後直至八十二歲還讓小飛機帶她繞遊瑞士阿爾卑斯山脈俯看層疊群峰……逐漸老去卻依然時而不忘端整儀態的母親，再也無力外出旅行，終日靜靜地面向電視螢幕，偶爾喃喃自語，我心疼地時而播放她年輕時喜愛的電影光碟。母親衷情於《齊瓦哥醫生》的奧瑪．雪瑞夫及《阿拉伯的勞倫斯》的彼得．奧圖……是啊，彷彿遠溯相與的青春年華，那雙噙淚深情的詩人眼瞳，那金髮藍睛、文哲氣質的英國革命家……母親有著被父親辜負的愛與恨，曾經能夠再去追尋的晚年幸福，她卻彷彿自棄地任其飄散，何以那般地安於認命？她說，終究還是放不下對我這兒子的牽掛；是我的任性，一生讓母親憂心……
母子一起看影碟成為某種親近的方式。偶見情欲片段，溫柔或暴烈的男女肉體綿纏、綣繾，反而做兒子的我會有所靦腆、不安；還是憶起十歲那年電影院初見日片《牡丹燈籠》時，兀然見到女鬼和書生的歡愛情節，母視慌亂地以掌遮掩我童眸的訝然，老來的母親反而沉定地稱美，男主角帥氣，女主角嬌柔，今時她最屬意的是：李察．吉爾，直說那灰白髮色好看。
有次剛推開家門，母親呼叫我快坐下來看HBO正在播映的電影──怎會這樣？爸爸竟愛上兒子的女朋友……她驚呼地形容。我慢條斯理地彎入廚房，沖泡了兩杯咖啡，而後閒適地與之同座，影色如此曖昧而迷情，女主角纖美的裸體與男主角的暴烈襲奪形成一個高難度 、猶若瑜伽的姿勢（往後我在李安電影《色戒》見及湯唯和梁朝偉的歡愛一幕，彷彿依然如同），吮吻、揉搓、啃咬……哇！害啊害啊，他兒子上樓了，撞見怎麼辦呢？母親激動了起來，比電影中人還焦急。只見兒子滿臉愉悅地回家決意稟告父親，要和心愛的女友緣訂終身的喜訊，推開二樓房門，無比殘酷地驚見：論及婚嫁的最愛女子與父親裸體合一……
情欲的終極竟致心碎的兒子跳樓，偷歡的父親不著片縷地奔出，緊擁傷逝的兒子的遺體，哀嚎震天慟地！片尾悲悽地靜默無聲，身敗名裂的外交官父親自逐異國，在機場的某個轉角，驀然看見那錯愛的女子牽著小孩，伴隨丈夫，幸福滿溢地輕快走過。
唉──哪會按呢？母親搖頭，與之同悲。
好的電影，連情欲都轉折著人生的不幸。壞的電影，對於情欲反是絕對的冒瀆及毀損；近觀某一宣稱舉世熱銷的外文小說改編的電影，看到半場，幾乎難以忍受地想奪門而逃。剛畢業的大學女生，惑於高富帥，寧為性奴隸，最後渴求真愛不得，悟而告別……情欲本人性，不必偽道德，但見此一電影之劣先於小說家假以譁眾取寵的惡質，電影則是極端造作、虛矯，傷害應是好演員的女主角徒裸肉身。
你情我願的真愛相許，再情欲還是非常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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