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遠遠看見新世界

◎林達陽

長頸鹿從倉庫破洞的斜頂探出頭來，四下張望，磨坊的煙囪一般。眼神好溫柔，但又有一點憂傷，像是一個穿了化裝遊行道具的高中生，那種比同儕孤僻一些的高個子男孩。

這幾年糖廠靠海的舊倉庫都正慢吞吞地改建。本來是囤積進出口糖產用的，可能是廢棄太久了，草木們多年自由自在，收心總是不容易一些。可以想像幾個師傅坐在三角鋁梯上的樣子，拿著無限符號一樣的大剪刀，戴著工作的白手套，像是一群苦惱的魔術師。一旁老舊的社區也一一翻新了，乾淨寬敞的路面兩側，本來都是買賣船舶機械的商行。金屬所散發出來的沁涼的氣味，混著海洋很淡很淡的鹹味，幾次都讓我誤以為，是不是什麼陌生的香草植物開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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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前幾年的夏天忽然就全搬走了。原有建物一一改建、拆卸，一陣子再去，就消失了。我穿過長長的街道往外港騎去，世界一片靜好，彷彿那些碌碌營生的老公寓從來不曾存在過，從前那些高下參差的商家，好像也只是一陣比較大的波浪而已。我奮力踩著腳踏車的踏板，試著加快一些，那種在小路上乘風破浪一樣前進的感覺啊，現在也只剩我一個人記得了吧。

從小路轉進更窄的巷子，不多時便能看見鄰近碼頭的倉庫群。前頭一排已經翻修過了，但後頭的還在雜草中探頭探腦，磚瓦四下散落，是最最適合小孩捉迷藏的那種地方。現在的小孩也需要祕密基地嗎？他們還喜歡躲在廢棄的小屋或無人知道的樹上與洞裡，慎重其事地成立自己的宗教，黨派，或王國嗎？那些默默守著祕密基地的動物朋友呢？現在的他們，還願意帶著小孩去冒險嗎？陽光照著倉庫的牆面，彷彿沾著淚水或是糖的結晶，細瑣而完整，閃閃發亮。這是從前從前的那種建物了。「從前從前」這個詞，曾經是非常、非常神聖的……

牆在陽光裡被曬成了溫暖的黃色，有些部分被高高的樹遮去，便成為褐色的。屋頂許多地方已經塌了，我撥開雜草，掀起藤蔓，鑽進倉庫與倉庫之間的窄廊，發現光影斑駁的倉庫裡，長頸鹿修長的腿和胖胖的身體，正艱難地移動著。長頸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雜亂的藤蔓與蛛網，光線和陰影，海風，老舊木屋的氣味，長頸鹿踱著步的腳，彷彿是在水中游動著的……

從另一邊鑽出藤蔓與雜樹，抬起頭，終於看見長頸鹿了，身體還那麼困頓著在倉庫裡掙扎的長頸鹿，伸長了脖子，有些憂慮的樣子，嘴巴不知道嚼著什麼，低頭發現我了，眼睛眨了眨，好像露出了淺淺的、甜甜的笑容。

我會記得那些屬於我們的祕密。我對長頸鹿揮揮手，決定在心裡好好答應一件事。轉頭望向港的另一邊，遠方霧濛濛的，蓋起了一棟高過一棟的大廈，陽光穿過雲層，傾瀉而下，那些高樓林立的地方，像是一個只存在想像中的夢幻城市。

走吧，要去展開我們的冒險了哪。長頸鹿瞇起了眼睛，耳朵在陽光與海風中動了動，很舒服的樣子，「無論如何，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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