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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張讓／和蒙田散步
圖◎林保如
◎張讓 圖◎林保如
一直在寫蒙田，寫寫停停，從父親病重寫到死後，懸在那裡。
連怎麼起頭都拿不定主意。
起初這樣開篇：「果真要這樣抖出來，說我最好的朋友是個幾世紀前的古人，書裡結識的法國神交蒙田？」
過不久覺得還是不好這樣直言，一句話把朋友得罪光了，於是刪掉，過一陣又蠢蠢欲動想放回去。三心兩意，只因知道蒙田愈多，愈覺這傢伙寶氣可愛，是人類罕見品種，心裡把他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天讀到美國詩人瑪莉．奧力佛的短文〈我的朋友華特．惠特曼〉，高興之餘又有了動力。她寫惠特曼，就像我寫蒙田，只不過她早了許多年，這樣開始：「1950年代在俄亥俄州，我有一些朋友幫我保持理智、清醒以及忠於我自己最好也最狂野的本性。」
這些朋友她並沒見過，他們是活在書頁裡的陌生人，然而強烈吸引她，只因：「他們說出最驚人的話，對我而言，他們改變了世界。」她引用惠特曼的詩句：「此刻我剖心傾訴／我未必告訴所有人可是告訴你。」
惠特曼是她未曾有過的兄弟。蒙田是我未曾有過的知交。
瑪莉．奧力佛是個熱愛野外的詩人，不是在樹林裡行走，就是在湖邊海邊。她的詩敘述大自然種種，充滿了讚歎歡愉。讀她的詩讓人爬出日常泥沼，如飛鳥駕氣流盤旋上升。然她並不美化自然，而是血腥無邪全盤接受。所以給蒼鷺吃掉的綠蛙是她的兄弟，張喙吞食綠蛙的蒼鷺也是她的兄弟。也所以她能一邊禮讚鳥獸蟲魚，一邊到海灘挖大海龜下蛋的穴，取走一半炒了做早餐而不覺罪過。大自然有其法則，她不質疑批判，只是沉潛其中，觀察體悟。
父親死後我更加勤讀奧力佛的詩，而且擴及她的散文，借取她的視角，吸取她的生機。寫蒙田依舊沒有進展，偶爾來了一、兩句便又乾涸。有時我寫些類似詩的東西，描述哀傷和時間的強大。
其實知道癥結何在：寫蒙田便得談生命，而父親死前死後我一直都陷在黑洞裡爬不出來，不願去碰那問題。改而胡寫〈你能無聊到什麼程度〉，火氣十足質問嘲弄所謂生命意義這問題，寫不過幾段便丟下了。謾罵否定，姿態或者可以唬人，畢竟沒能掃除那個疑問本身。撞到必須定義「無聊」這堵牆，愈描愈黑，只能掉頭逃跑。
倒是戲寫了一首〈和蒙田散步〉，問蒙田：「我爸死了／怎麼辦？」
答：「一條路已經走完／一條路還伸展在前／一腳前，一腳後／隨日夜季節／走下去。」
蒙田打從年輕時便追究怎麼活最好（這和尋求生命意義不同），最後結論是不必追究，做該做的事，享受生命賜予的樂趣，答案便在其中，所以詩裡蒙田那樣回答。
我完全同意，可是不免譏他一下：「只因啊，蒙田／你不知道／一片落葉／便是整個秋天。」
調侃過老友蒙田，這下我也許可以回去好好寫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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