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呂政達／怎樣當孔雀

圖◎達姆

◎呂政達 圖◎達姆

或許讓我們來談談狐狸。

狐狸當然成群結黨，在每座辦公室的清晨，約從打卡鐘到每個擺滿盆栽和勵志小標語的座位，響過戰鬥的節奏，每名從當季百貨專櫃海報走出來的狐狸，對著單身的男同事刻意藏起小指上的鑽戒，粉底口紅眼影膏和假睫毛一起唱歌，連身的粉紅套裝懸掛米蘭的來回機票：「是啊，這就是義大利最新的時尚款式。」在眾人窺視間停下腳步，說是要讓路給剛走進來的男主管，她緩緩從皮包內抽出口紅，變換嘴唇的顏色，就很接近欲望的顏色了。

狐狸習於合群且擅長攻擊落單的族類，從不放棄追逐的遊戲，但大部分時間她們假裝是貓，喝牛奶，沒事就依偎在某些男人的腳邊，絨絨的毛球挨近取暖。她們剛燙過的頭髮飄散在冷氣通風口，走過獅子皇后的門口，那名女主管一早就在房間內小聲講電話，門外所有族類不約而同拿起分機，狐狸則想著自己燦爛的將來，「有一天我會變成一頭母獅。」她多麼想擁有那支設有預訂號碼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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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讓我們來談談母獅這個族類，雖然作者所知不多，據說她們都穿高跟鞋，喜歡撕開各種男人的靈魂，拋出一個微笑，鎮定的，臉上的粉不曾掉落。不妨注意她們轉動頭部，適時展露的鑲鑽耳環。我們尚無機會提起毒藥和六號香水在空氣間的鬥法，巴黎時裝不敵復古式旗袍節節敗退。

孔雀通常較晚登場，她和貓兒一樣都不參加戰鬥。差不多是打卡鐘截止的前幾秒，而且時間還要視當天的捷運和公路車況而定。孔雀也獨來獨往，她在公車上把座位讓給孕婦，幫小學生刷悠遊卡時弄亂了寶藍色的羽毛，公車上沒有人認出她是孔雀，她習慣戴上一張面具。九點二十八分，她衝出電梯口加上小跑步，遲到一分鐘要多請一小時的假，但她隨即恢復平靜，收好拖在背後地上的羽毛，那些複眼往後看著，她小碎步地走向自己的座位，不想招惹太多的眼光。她的桌面隨時放著爸爸媽媽的相片，和去年去花蓮旅行撿回來的鵝卵石。但報上說嚴禁遊客去海邊撿石頭了，那是孔雀少數幾件做過會臉紅的事，去年夏夜的那個吻不算在內。她一直想停下腳步，給自己的嘴唇補色。

沒有人猜得到孔雀的服裝，那個清晨，她將以何種面目走進辦公室。男同事間互相下賭注，好似去年一部日片的情節，每個男人都想親自為她脫下一層面具，想知道最早誰有辦法約孔雀去喝一杯加兩塊冰的威士忌，但是，牽著孔雀走進酒吧始終是一種禁忌，他們想目睹孔雀酒後展開羽毛的模樣。孔雀總是小聲地說，我要趕回家給外甥女補習功課，由於這個理由使用過於頻繁，辦公室裡的男同事開始猜想，也許神祕的孔雀已經擁有女兒。

然後也如每座辦公室的故事那樣，耳語蒸發、發酵，愈是看不透猜不穿，就愈要安裝上一個道理。每座辦公室都有的其他族類紛湧而上，就像是嗅到了風中血跡的獸群，占據了辦公室多數的空間和話語，在群組和LINE間默默嘶吼，留意著孔雀的一舉一動，她們在茶水間和化妝鏡的背後偷拔孔雀的羽毛，孔雀當然覺得背後一痛，回過頭卻找不到敵人。辦公室內那群鴿子會啄食自己的影子，多年後才被確診罹患自戀症，她們戴上偷拔下來的孔雀羽毛開始假裝的遊戲，卻一再閃躲關於「昨晚你跟誰去約會」的追問，照作者觀察，分明應該是某種精神分裂症。但記得嗎，孔雀是不必回答問題的。鴿子補完臉上的妝，準備飛出屬於自己的窗口，一隻孔雀毛長長地拖在後面。

沒有人留意到，作者也是多日後得知，下班時段，等到白日的這一切已經結束，孔雀躲進化妝間對著鏡子落淚，畢竟這是個競爭的世代，她決定擦去眼淚，又給嘴唇補色，走進街景，無數雙眼睛和靈魂等待捕獲她。

下班時段，從早就關好抽屜收妥公文夾的座位到打卡鐘，魔術師將黃昏的時刻變成一座伸展台，假面的遊行，每個眼神都緊盯著，每隻狐狸臉上都戴上了孔雀的面具，也拖著一支孔雀寶藍色的羽毛，戰鬥的節奏響起，小指上的鑽戒此刻掛在胸前搖曳，香檳紅和希臘藍，同樣地也融進了街景。今晚會怎麼度過呢，連作者也無法確定，「魔術師會告訴你下一張底牌的花色嗎？」狐狸問道。

夜晚到了，星星和月亮安眠，孔雀想起日間的故事，身體和心疼痛著，哭泣，外甥女來擦她的眼淚，「皇后殿下，妳很傷心的樣子。」孔雀說：「我只要看見妳的臉，就不會傷心了。」外甥女就靠近她的臉，靠得好近，好像一個世界就來到孔雀的眼前。

夜晚到了，每名狐狸睡在柔軟的席夢思床墊上，最後一班公車廣播結束時，她們同時夢見了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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