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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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方清純/守鰥

2017/02/12 06:00

圖◎阿尼默

◎方清純 圖◎阿尼默

魚腥味,滿屋子,陰魂不散。一樓大門外就能聞到,那魘人的氣味,自五樓溢出,上下流竄整棟大廈,如夜裡迴盪的唱戲聲,直搗心竅。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言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天雨墜,銳似針,刺破傘,穿透眼。五樓陽台站個女人,眈眈鷹視樓下的他。

他一步步踏上階梯,我緊跟著數步伐。六層樓的老公寓,樓梯間陰暗潮濕,罅裂處漏水生黴,牆面斑駁漆落;空氣中細塵漫飛,扶手積了層灰垢,地上老浮著幾坨痰沫;哪戶的冷氣嗡嗡呻吟,誰家的電視哼哼鬼叫,幾台洗衣機同時呱啦呱啦大吐牢騷,夾雜一把強身健體的嘿嘿喝喝聲。他一層一層往上爬,我把這一切悉數踩落,踏到腳下十八層去。

五樓就一戶人家,另一戶早搬了,樓上兩戶也是,能搬的都搬了。他杵在門口,撈鑰匙撈個沒完,攪得褲袋噹啷響,彷彿拌久一點,就能掏出別的:一隻兔子?一大串絲巾?或是,另一段人生?每日返家,總要在門外絆一陣子,像進不得屋似的,直盯著門楣上那張發黑的符紙看半天。

一進家門,那要命的味道便附上身,甩不掉,掙脫不了。十多年,沒再煮過一次魚,連魚罐頭也禁了,腥味卻愈來愈窒人。早習慣這氣味,只是日子久了,自己的味道都沒了,愈來愈聞不到自己。一頭短髮,兩鬢剃成三分,刺青綴身,五官穿環,板臉不苟言笑……

關上家門,把一疊信件帳單目錄扔到桌上,再壓上一袋早餐,邊走邊蛻襯衫和褲帶,不忘瞄鄰房那人一眼。時針逼近十一點,郵差剛送達信的時刻;人還死賴在床上,一襲厲鬼似的連身紅洋裝,活像一尾金目鯛,被擊昏在砧板上。

菜刀在床頭櫃,冷冷瞪著。滿地酒瓶,散落如屍塊。天雨歇,日焰蔓入,在刀鋒割出一抹光,畫不亮她身上重重暗影,只燎起臉上的紅妝。

隔壁房門才闔上,床上的人就醒了,像算計好似的。紅洋裝爬下床,隨手抄起刀,踢掉酒瓶,踱去撒泡尿,灑得整間浴室都是。垃圾桶內一團血棉,殷紅怵目,猶嗅得一股溫熱芬苾。她對著鏡子發愣,一臉失魂樣,彷彿鏡裡的人不是自己,隨即扭水龍頭搓肥皂泡抹面,洗出兩道粗眉、滿嘴鬍渣和一張粗糙坑疤的臉皮。「蘇三離了洪洞縣……」啟口唱一句,又匆匆打住;一嗓低沉男聲,怎麼唱也唱不成蘇三。

蘇三怨聲穿透牆,迴盪烏黯的房內;房間窗簾掩得老緊,比死人的牙關還緊,一年到頭不見天日。他臥在床上,輾轉反側,終究難眠,熬了一整夜,還是熬不夠。黑暗螫人,點盞小夜燈防身,昏黃幽光洩漏軀態,近乎一絲不掛,僅餘一件內褲,裹妥棉片,抵住腹下的潮湧。「媽的,真倒楣……」話聲呢喃似夢囈,卻字字扎實,直指夜裡碰上的鳥事,不外乎奧客刁難,賊偷惡搗,更糟的匪劫也遇過;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但若換成她,可就算什麼了。

紅洋裝脫下,套入衣架掛好,換上短袖衫和尼龍長褲。他僅有幾件舊衫褲,出獄後也沒添過新衣,發縐了仍將就著穿,磨損破洞也無妨,早無所謂旁人眼光,橫豎怎麼穿都不成人樣。

他一邊吃早餐,一邊翻看信件,大多是寄給阿喬的,他的只有一封,拆開一看,照樣只有一紙剪報。這樣的信捎了一年多,每星期來一封,且總是週四寄抵,信上並無表明來處。

他取走自己的信,留下阿喬的,桌上愈積愈多,一個又一個喬字,像無數個陌生人,睜大眼死盯著他瞧。他從未喊過他阿喬,甚至很久沒喚過他,以前都叫她阿嬌;但她嫌嬌字俗氣,娘味也不合意,成年後自己做主,把女字旁去掉,改嬌作喬。

阿喬還醒著,假寐竊聽房外動靜,緊貼那人的氣息,揣想一聲一響的弦外之音,直到兩道門鎖喀啦開啟,鐵門重重一聲匡噹,把父親關上,他才能安然入眠;但他非起身一趟不可,到陽台上目送父親離去,確定真走遠了,再躺回去繼續睡,或者不睡也可以,把藥扔進馬桶裡就行;心裡拉扯一陣,還是乖乖服藥補眠,以免精神不濟,氣色大異,惹來女友叨罵碎念。

「你不要命了嗎?想把肝搞爆是不是?如果想自殺,麻煩死遠一點,不要死在我店裡!」她很愛來灑狗血這套,可是他不喜浮誇的演法,且他也從沒這麼想過;雖然常覺得活著跟死了沒兩樣,難過的日子也比好過的時候多,但他還是硬撐著一口氣,只為了母親嘴裡沒嚥下的那口。

這麼些年,一日一眠,母親卻未曾入夢來。他且許久無作夢,或許日夜皆有夢,但一轉醒就消佚無影,一絲餘痕都不留。

他知道,母親其實一直都在,就在客廳地板上,靜靜躺了十幾年;頭朝大門,雙腳擱在半路,只差一步,就能走出去了。早晨他下班返家,她在那裡迎他;夜晚他出門上班,她也在原地送他。日復一日。

他小心翼翼跨越母親,切莫失足踩亂她的存在,儘管那只是一道畫出來的虛白人形,一旦定格成記憶中的最後一眼,就再也抹不掉了。

客廳燈光閃。每閃一下,燈管就激起一響細微音聲,像是有人在說話似的。「陽台的衣服記得收。」「瓦斯關了嗎?」「出門小心騎車喔!」「早點回來……」

閃來,閃去。不論重換多少支新的都一樣,依舊時不時滅了又亮,亮了又滅;有時閃幾次就恢復正常,有時整晚閃不停,像惡作劇耍個沒完。阿喬索性把燈開著,讓它閃個夠,趁魚腥味加劇之前,早一步走出家門。

向晚時分,樓梯間亮了燈,卻更顯陰沉慘淡。他一步步踏下階梯,我緊跟著數步伐。一扇扇鋼鐵門柵緊閉,封死耳目口鼻,不露一絲生氣,彷彿一晃眼,一閃神,整幢大樓就要渙散成廢墟。他才不在乎這世界廢不廢,就像這世界不在乎他有多廢一樣。

樓廈裡多是租賃的房客,一大票生面孔流來轉去,不是貪小便宜的上班族,就是怕窮勝過怕鬼的大學生,只有兩、三戶是多年老鄰,老死不相往來那種老。

二樓又開始嘿嘿喝喝,早晚各一次,搞些貪妄益壽延年的招數。喊叫聲響徹大廈,想充耳罔聞都難;今年初才冒出來的,不知和那戶人家什麼關係?他見過此人幾回,一張樸實老臉,帶著土氣,約莫從鄉下來投靠的也說不定。

地上積雨仍未消退,幾星期斷斷續續地落,遲遲捱不到天乾地燥之時。眼見天穹無星月,他猶豫是否該先套上雨衣,免得半途成了落湯雞;腦袋還轉著,身軀下意識跨上車,褲底立時一片濕涼,冷意沁入皮肉骨,卻澆熄不了內核的沸熱。

上班地點離家不算太遠,車程只需四、五首歌的時間,雨天慢行則再添兩首。有時他會刻意繞遠路,把手機裡的歌駛過一輪,只為擺脫同樣的風景,享受短暫偏離軌道的自由,就像逃亡一樣,也試過逃得更遠一些,但最後總會被那股魚腥味再拉回來。

他把車停在超商騎樓下,進去要一包七星,跟中班同事瞎扯幾句,再上樓找女友。「歡迎光臨。」臨字腔調往上揚。「謝謝光臨。」造作到極點才上道。但他辦不到。上大夜唯一的好處,就是不必擺出假掰姿態;逞臉皮賣笑免了,討好的嗲聲嗲氣也省了,只管睜大眼,守好一屋光亮,把漫漫長夜熬完就是。

「回去有睡嗎?」女友開口便問。「嗯。」「真的?」「還能假嗎?」「叫你在這睡偏不要,非得兩頭跑才甘願,真是……」「總要回家一趟呀。」「何止一趟哪,你就那麼愛當孝子啊?」「我沒機會當了,妳才應該回去,好好當一當。」她不作聲,話再多也不作聲了。他只好自己出聲:「肚子餓了。」

她從冰箱拿出兩盒便當,昨日從店裡清回來的報廢品。食物一逾賞味期,就只能扔了,或捨給別人,或自己解決;不過才剛到期,勉強還能下肚,扔掉太可惜,送人又不划算,只好自個兒拚命解決。

「每天老是吃這個,不短命也難。」阿喬說。她使個白眼,轉身作勢要再放回冰箱裡。「等等,比起命變短,我更怕命太長。」於是她又轉回身,把便當放入微波爐,只是不管怎麼烹,都已注定走味了;但他無所謂,至少,還能吃出一點餘味,只要一點就夠了,活著其實就僅需這麼一點。

晚餐後,兩人關掉手機,拋開繁雜人事,共享兩、三個小時;膚淺地嬉鬧,說蠢話,幫對方洗澡,愛撫身體,在床上翻來滾去;兩個人緊貼在一起,僅僅只是貼著,就能進入對方,且比什麼都探得更深,如雙魚交纏,鑽入彼此身軀,讓彼此燃燒……欲火愈燃愈旺,場面愈演愈烈,而我始終冷靜旁觀,好似這把火永遠燒不著我。

一個稱職的演員,要能看得到自己;不只投入而已,也要會抽離,觀看自己的演出。我很早就學會抽離,甚至時時都在抽離,這樣才能一直看著自己。此無關自戀,亦非精神分裂,純粹是想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以防日子活得不清不楚。

阿喬一天之中最清楚的時刻,從子夜十一點開始,一直到早上七、八點;有時顧客多,幫忙支援,延宕至九點亦難免。眾人最昏沉的時段,卻是他最清明的時候;說來可笑,唯有為別人活著,他才可以活得很清楚。

一換上制服,他的面目就模糊起來,與這盆地成千上萬超商店員統一樣貌;life一點也不ok,整日忙累透頂,賺的還不夠養全家;難以被他人看重,輕易就能給取代,活像一隻工蟻,勞碌,廉價,只能服從,沒有自我。

門叮咚一聲開啟,濕漉的腳印踏出兩道汙痕。男的隨意拿了壽司捲和啤酒;女的揀四挑三,快到期的不要,熱量太高的也不行,拿起來看一看又放下,如此重複好幾遍,末了選定無糖豆漿。兩人離開後,他拿來拖把,將地上的腳印抹掉;才剛清理乾淨,就有顧客上門;每拖好一次,又馬上被踩髒;踩了又拖,拖了又踩;後來更湧入一票飆車族,把潔白地磚徹底踱成一灘爛泥。

「媽的,一群王八!」他一邊在心底狠狠臭罵,一邊不動聲色幫十幾個人結帳。一伙人淨盯著他的手看,看他刷條碼,收錢找零,給發票和點數貼紙,始終沒正眼瞧他一眼;也對,誰在乎他長啥德性,懷抱何種過去,又夢想哪款未來?

一隻工蟻能有什麼未來?但他確實夢想過,在大學時代,曾想當一名紀錄片導演。平日他就愛看紀錄片,尤其是動物頻道那類;兩眼瞪著那些獸物,讓自己化身虎狼,嗜血,殘暴,以彌補現實生活他只能當牛羊任人宰割的不平。他甚至妄想過把自己拍成紀錄片,但他害怕真把自己拍成了一頭牛羊,於是多數時候他還是選擇拍別人,大半是偷拍,攝下日常各種光明與陰險的片段。

他覷一眼店內監視器,心思停擺片刻;假如他當初沒休學,或許早拿到獎學金出國,成為一個理直氣壯活在鏡頭裡的人;但他不後悔,也不能後悔,因為這是他選擇的人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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