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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宗暉/少年節快樂

2016/08/23 06:00

圖◎郭鑒予

◎陳宗暉 圖◎郭鑒予

下部隊以後,我被指派的第一個公差,是幫輔導長寫詩。

「詩的字很少,你可以多寫幾首。」多寫幾首,好像我就可以再偷閒多久。「輔導長覺得詩與軍歌歌詞是一樣的嗎?」我想問,但沒有開口。然而我也因此得知,原來部隊有「投稿績效」這樣的要求。

槍不離身,筆亦不離身。我的口袋裡一直都有成功小筆記本以及隨時都有可能斷水的筆。剛脫離好長一陣的鍵盤敲擊與橫書模式,穿進迷彩服以後,我重新遭遇許多童年往事:譬如乖乖聽話不要講話,譬如在土裡來回爬行、翻滾,或是原地臥倒耍賴不動。在這裡得到稿紙也是一種懷舊,多久沒有在稿紙寫直行的字,而且還是寫給軍人審稿的詩──既得忠誠,又要奮鬥。

努力掃落葉,專心拔草,一群兵把重物搬來這裡然後又讓另一群兵搬去那裡,就算我們曾經以腰帶取代步槍練習刺槍術,然而這裡並不流行象徵或隱喻。

「眼睛紅紅的,你是跑去偷哭嗎?」長官問。「報告,是結膜炎。」一兵答。

該餓的時候,就集合排隊去吃;該累的時候,就依序歸位去睡。有時我會突然懷念起那些清淡的無知時刻,那些集體定時喝水並且登錄每日飲水量的日子。時間只有在蚊帳裡會暫時形成湖泊,天亮以後,我們重新扛起暗自倒數的時間齊步走。雖然方向各自不同,但我們的步伐盡量保持一致。

傍晚送槍回軍械室的路上,機槍壓在我的肩膀讓我走得傾斜,我是肉做的機械,我感覺得到,我和我所扛著的機械,以及那不合尺寸的鋼盔,白天跑步帶殺聲,天黑以後我們都會流血。

那就像是駕訓班教練老愛說的,人車合一。迷彩生活之前,論文寫到一半不知如何換檔,乾脆練習早起去學手排車。在九號公路直線加速,在前往鯉魚潭的途中練習轉彎。為的大概就是後來在抽籤的時候,我會抽到甲車駕駛兵。

有人說,會開甲車就可以去開挖土機。甲車駕駛需要兩兩互助,一個在車裡負責駕駛,一個站在車頭前引導方向。在每一個視線死角裡,我們以手勢或旗語交談。我在你的信賴裡,但我必須與你保持安全距離。

我經常想起那些後來必須保持安全距離的地方,那些蜿蜒之境,懸掛著逞強的吊橋,遊蕩著誤點的慢車。那些年少時曾經誤闖的祕密之地,後來,挖土機也隨後跟上。「為了去把路邊午休的那些怪手全部偷開走,我正在努力練習通過窄橋。」還沒變回人類以前,流汗的甲駕兵在圍牆裡傳出這樣的一封簡訊,像是燃起某種狼煙。「站夜哨,顧著數流星。查哨官突然現身,於是我後退三步,掉進水溝,隨著第五顆流星一起消失。」

假裝死掉的遊戲

有人掉進乾涸的水溝嘻皮笑臉爬出來。有人被推進井底,直到連夜大雨讓他的軀體漸漸浮起來。有人模擬山羊,卻在光天化日之下失足墜落。

一定是那裡有什麼讓他非如此不可。一定是因為,有些地方只有失足才能抵達。

尋常的一日,我走到一半又滑倒了,這次滑倒乾脆就好好躺著。我想睡成嬰兒,卻愈睡愈老,總是殘破地醒來。

脫掉褪色的迷彩服重返人間,我沒帶任何行李就去了另一個遙遠的他方。直到住進那裡的第二個晚上,我才按照規定穿起失眠睡衣般的病人服,因此變成病人。隔壁床的阿伯提示我,上衣要挑有口袋的,他神祕兮兮地展示口袋裡的寶貝;不出所料,就是半包菸。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會抽菸,但我記得那些經過而願意留下的每一種菸味。

志工準備把我推向手術室的時候,我說我可不可以下床自己走?他堅持要我躺平,不要耽誤他的工作。我只好繼續看著天花板的流逝,偶爾閉起眼睛,好像小時候在玩假裝死掉的遊戲,然而如今卻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假戲真做。

局部麻醉就像一場各自的交談。我很清楚我的下顎有肉焚燒,我知道他在坑道裡戴著頭燈不停探勘與爆破,我的感覺清清楚楚但就只是一堵冬日牆壁。「會痛要說。」執刀醫師提醒。為了抵達那個神祕的核心,我們沿途都沒有放棄挖掘。為了證明交談的過程有血有肉,最後他讓我看了一眼那團挖出來的血肉模糊語意不清。

送驗的結果應該不會有第二種說法,診療室裡的每一次報告聽審總是難以收拾。我覺得我們的交談就像是在為詩爭辯。有人根據我的可疑病況,翻查醫學期刊文獻找到一個最新的結論:「暗夜裡飛過的烏鴉」,我覺得他其實是剪下報紙副刊的其中一句送給我。住院醫師也疑惑,為什麼我老是在施打類固醇的四個小時裡昏昏欲睡而不是想要去操場跑步。劑量愈高,愈想睡,睡進暗夜成為最清醒的烏鴉。

教學巡房的時候,有時我會真的睡著,有時我會假裝睡著。「為什麼您會選擇我們這間醫院呢?」醫師問。「我不知道,大概是緣分。」我誠懇地說,醫師竟被逗樂。「昨晚睡得好嗎?這幾天住在這裡,有什麼感想?」好像我投宿的是一間新開幕的旅館。我正坐在病床上,所以我說:「因為有了這幾天,我才會有以後的人生。」醫師要我重複一遍,好讓他的學生記下來。病床上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提供身體壞掉的部分──而且是很奇怪的壞法,請他們好好研究。

他們成群離開,留下我繼續我的人生。

我獨自坐在病床上,但我其實不是一個人。主治醫師經常微笑對我說:「你正在接受全世界最好的治療。」擁擠的醫院大廳,迷路的病人洶湧。

隔壁床的阿伯,雖然必須再多住一天,但他算一算發現保險金可以再多賺一千五。那個中年男子跟上次一樣,放下鬆軟的行李袋,躺下就睡,好像回到自己的房間,平靜地接受化療。睡前有時會有醫學院的學生夜襲來訪,問病問生活。我說我有一段時間都會看見絕望的日出都沒有認真吃飯而且淋雨溯溪為愛傷心,他說他也一樣要我別想太多其實問題出在你的基因。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這個人說那麼多,大概因為已經很久沒有與人交談。正因為我們只是今晚的陌生人,所以我才什麼都敢說。我想起有人在深夜的伙房遞給我一碗撒上青蔥的熱飯。

戴著住院手環請假上街買蘋果,回程的路上只想任意攔下公車載我去哪裡都好。然而我沒有。我怎麼會,連偷跑的力氣都沒有。有一天我在地下美食街,遇見一個婆婆正在吃霜淇淋吃得相當珍惜,吃到一半就被負責的護理師逮到,「穿病人服是不能來這裡的,而且妳為什麼在偷吃冰?」

我常常想著那個遙遠的出發的地方而讓今天又多出了一天,覺得自己還有地方可以回去。後來又轉移到其他更擁擠的醫院,我以為我已經去到當時我所能去的最遠的地方,結果其實遠還可以更遠。以後再被推向哪裡,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這只是一場長途感冒,我不相信魔術我只相信那張少年留給我的船票。

指認彼此的方式

每一次的出院,每一次的報告出爐,都像是迎接一次新的生日。今天生日快樂。今天新年快樂。我記得很久以前,有人祝我醒年快樂。

烏鴉飛過暗夜的時候,我會火把般地想起那樣一堂關於詩的創作課。有人說,蘇花公路的夜間巴士可以一邊轉彎一邊看大海天亮。有人說,他遇見有個男孩坐在面海的木椅上,久久坐在那邊看著海,就好像什麼困難都可以解決一樣。

夏至。白日最長,今天的白日夢也最長。大海的天亮裡有白色的風船。

我曾經在夏天快結束的時候,跟著一群人乘船去跳海,那是我最親愛的一次畢業典禮。我想卸下救生衣,因為當時不停捧著我的海水讓我覺得自己正在自然逃生。有人看見遠方有深海喙鯨出水換氣,那就像是海面上的流星,只會發生一次。失明以後我們指認彼此的方式就是我們曾經一起看見飛旋海豚看見抹香鯨。

失眠以前,我們曾經一起摸黑認字,一邊散步一邊練習交談。

這就是,看見海豚的感覺。後來我散步去看《路邊野餐》,那就好像划船進入年少時的電影社,教室門窗緊閉,窗簾全部拉起來;那個時候,非社員繳交三個拾圓就可以借住一晚。我們分別一起去了比海遙遠的地方,某些我們,可能一直都沒有回來。導演說他其實沒有看過海豚,「只是因為我的媽媽喜歡大海。」

烏鴉飛過暗夜的時候,我就覺得那是因為有電影快要開始了。

遙遠的東部小城有說不完的雨。你那裡就算雨停,我這裡撐傘還是連夜下著。第一次去圖書館的時候,圖書館也是新的,很多書架都是可穿越的。圖書館的角落有整牆的錄影帶,每個標題都好像地名,而那些錄影帶就是車票或船票。《四百擊》裡的男孩說他如果真的要被送去當兵,他只想當海軍,他說他從沒見過大海。男孩最後一直跑,跑向大海沒有入口。

我終究沒有成為海軍前往遙遠的島。軍人節快樂,一生只有遇上一次的軍人節有沒有放假?一開始,我只是為了可以準時離營而日夜練跑。那首幫輔導長寫的詩,無論交談有沒有效,最實際的回饋就是我的軍旅生涯因此多出一天假。我在山下奔跑,為什麼一直奔跑停不下來?是因為後有追兵,還是盡頭有人在等?當我脫離迷彩病人服而忠誠奮鬥地繼續在操場奔跑──難道真的是因為身體裡有太多禁藥而停不下來──我恍惚發覺我愈是向前邁進愈是在逆時針裡繞。我在我的颱風裡向前奔跑,颱風過後總是西南氣流,在我拔足狂奔的大雨裡,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們都互相提醒明天的天空會下魚,降下很多沙丁魚和竹筴魚。如果給我一場水上龍捲風,現在的我也可以開始降落年少時的魚。「沒有逆時針到不了的地方喔。」多年以後的暗夜裡,收到一封逆時針而來的簡訊,我突然想起,其實遠方一直有人正在看守著我。

看守著我們的年少時光。平快車闖進山洞時,車廂裡的燈會瞬間醒來。車廂裡總會有一兩盞燈是壞掉的,那閃滅就是訊號。走在路上總會遇見一兩個速度慢下來的人,是壞掉的。

我們都不知道,那時的交談是為了和現在的自己對話。我們都不知道,那時不停地寫信是為了治療現在的自己。

醒年快樂。從此我的生日不只一天,從此跨年也不是發生在每年的最後一天跨向明天。跨越總是後知後覺。我正在回信給我最遙遠的密友,無論那個人其實有多近,無論那個人有多遠。如果我又可以背包上肩隨時出發,我會寫明信片給我們的年少看守員,地址就算不夠完整,郵件處理中心最後還是會送達。水上龍捲風出現的時候,每當我又被那時的少年拯救,我就想要對我們說一聲:「少年節快樂。」我們一直都在從事既不健康又不快樂的事,所以我希望我們更健康,我希望我們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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