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崔舜華 ／人生全都是錯的 ──致Z

圖◎阿尼默

◎崔舜華 圖◎阿尼默

我這樣的人

對你已無所奉告

華珠粉妝的敗類，甚至一度

翻肚曝曬於烈日下

獻出荒原般的下體

．

六肢蜷曲的亡蟲

又黑又髒的冑甲之心

像我這樣的

忝然呼吸，徒步，行走世間

．

「典型病徵：遺棄的恐懼」

我配不上我的鞋子，帽子

銀皮束帶蕾絲，曾愛我之人親手

揀選的生活如松莓林菓

要整座灰禿 的平原：

「一日比一日

更好起來」

．

我忝然擁有茂密年輕的頭髮

竟且大膽展示

展覽我烏黑而深邃的心井

甚而嫌棄，愛人的姿勢

走路時，喝水，或做愛

我不是妻子，朋友或女兒

吳爾芙和邱妙津，原諒我

野草中的朋友請原諒我

世界照常吞嚥

我的孤行和毀滅

夸談愛情，信箋浮起的郵戳

並肩散步的象徵性

灰雲聚集的病院塔尖……

●

極致──從喉腔吐納

一架瀕臨綻放的薔薇的車床

針尖上的人立著跳舞

倒懸的鏡子

我所嫉妒的傀儡美貌

．

極致──在蕁麻和荊棘之內

攫緊意圖的路徑，使其降雪

北方一萬個春天同時頓悟

證得松的境界

．

抗爭的道理

相愛的難題

我不曾想過再提起手骨

俯趴在稻草的灰丘

塗畫一行蠕動的咒術

．

密密麻麻地，做一個

輕飄飄地總被遺失的人

時間的麻索打響喉嚨的渾結

套住盲者的舌頭

少女的頸項

似秋天的鴿子斷送

．

猶泛光滑的胸膛

被肋骨的親信嘔出

美好品德的剩餘之地

高地把熱風挾入脅下

從酒杯的陰戶逃跑

．

下一座夕陽：頂級、高尚、且無限……

生和死的使者各抽一袋菸

拍拍褲面，挺直了膝蓋

翻空口袋

一無所有

●

我替自己鏟開道路

替妹妹和丈夫的房間

疊造日常的戲碼

總有人樂在其中

清理桌面，十指攤平

水晶的罌粟提煉傍晚的霾境

．

堪稱一種聰明──

隨意抽出一冊字典，朗讀：

「磁星（Magnetar）／分娩巨大磁場的星體」

詞藻取之不竭

親屬關係的奢侈

爭相填充肉眼的幻視

．

因為看見：你有身體

陷入癲狂的腳趾

如琴弦劇烈地抽動──

液體的音符，痛快地在黎明

潑洗美好的布爾喬亞之都

．

階差，青苔，波派的隱士

四散的乞丐如羽絨

我的臉龐，不配向光

削減削減肢體的聖潔

以手術精準地剷除

聖潔多餘的器官

．

愛中有畸零

天與崖割裂

光與無光

同時降臨

●

血與腐乳的晚餐課……

同樣又黃昏，我再度經過

丈夫的房門，縫隙瀝露無鹽的沙漠

電視宣揚為人理解的愛憎

庸俗使銀草凋零

．

我心嚮往的聖潔──

你在我二手收購的打字機中嗎？

你在因日曬剝落的指甲粉屑中嗎？

在從陌生人的京都盜取的

櫻花樹與狐狸的快樂中嗎？

．

腹痛如絞的深夜

威士忌，安眠藥，暴風劈啪甩響的門板

你佇立於波絲菊與酢醬草的庭園

學嬉皮的舞蹈，蓄短短的髮

你還在那裡面嗎？

在生活裡：苦痛，謊言，惡意與善美

被偶然相觸的掌心

沉默地撫平？

．

Z，你讓我想起宏大

巨相的純善

失敗的美意

你讓我想起時代──

自我是多麼微不足道

多麼孤獨而厭倦，濫情而耽溺

這卑渺如跑蛛的人生……

．

然而，跑蛛並非是錯的

不升起的浮萍也不是

瑪麗安她水仙白的長髮也不是

我也手抄了你的預感，關於

道德的難題，豢養的困頓

但人生，之所以而貧困，而失意

而焦躁，而欺瞞

比不過一尾蝴蝶

從南半球掀動

輕巧而淫蕩的風帆

．

老耄者錯了，青年們也隨之錯謬

誰不想與青春豐滿的南國少女

來一場痢疾流淌的交易？

肺炎病患的朱唇與旅行計畫

烏雲般濃密的青絲……

．

一切不自曉的快樂都錯了

如此早早地知曉人生

我們全部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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