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吳岱穎／清明雪

圖◎吳孟芸

◎吳岱穎 圖◎吳孟芸

這是清明節連續假期的最後一天。沒有雨，但濕度高得像是有誰徹底哭過了一樣。據說天元宮的櫻花花期將盡，青石台階上落花猶如淚痕。賞花人專注於枝梢上猶未落盡的殘花，手舉相機彷彿自己真是專業攝影師，真能留駐春花形神於方寸之間，全不在意足底如何蹂躪纏綿如泥的春意，那樣無所謂的殘忍。我忍不住揣想，如果有神，從無所謂的高度俯瞰這莽莽人間，無賴轉作有聊，有情俱為無情。媽媽，我忍不住害怕起來。

如果這一切的殘忍，無處不在的惡之連鎖；如果我們的哀哀呼告與求懇，祈願看顧與垂憐，此類奠基於祂必然為最高善的信念；如果無神論者必不能見容於我等持續尋索意義的旅途（這顯然是一種對於空無人生的譬喻）……以上種種，全都在祂無所謂的疏忽中被輕易抹去，像有誰懷疑的那樣，只是「一根指頭捺下時壓死的幾隻毫無分別的螞蟻」。媽媽，我怕自己無法面對事實真相：我們其實只是生活在妄想中的一群「思覺失調」之人，而我們之所以建構「這個世界」，無非是為了讓自己活得安心一些而已。

請繼續往下閱讀...

只是我們從來不能，也不願真正安心。安心表示接受這一切，包括認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我們只能活在徬徨疑惑之中，一面感覺自己理當完整無缺無瑕，另一方面又時刻覺察那無所不在的缺損，彷彿有誰站在更高處窺看，而我們始終無法坦然面對真實的自己。

媽媽，我始終無法坦然面對妳。

我記得妳離去的場景，記得噴湧的淚水如何不受控制無法遏抑，記得發軟的膝足如何撞擊地面，那樣悶悶然難以覺察的疼痛。我記得經幡布幔，虛矯的祈福誦念如何煙塵一般彌漫了整個客廳，這臨時的停靈之地。我記得冰櫃轟轟興發的聲響如何貫穿守靈的長夜，陰暗慘藍的日光燈下勾引人沉入回憶的海洋……

淚一般的海洋，鹹而且鮮，滋養往事如活物，猶且栩栩纏綿。它曾經是汗水，滴落在老家二樓後陽台的花圃中，夏日迷迭香歡欣鼓舞飲下這辛勤的象徵，絲毫無從覺察萬物即將崩壞敗毀的真相。那是入伍前兩天的事情，對吧媽媽，我們一面在陽台上整理大哥種下的花花草草，一面說著我退伍後的人生規畫。我說等我開始工作有了積蓄，想把這房子裡裡外外翻修整頓。那時媽媽的身體經過調養想必應該大好，還可以出國去看看夢想的遠方風景。聽說日本櫻花積聚枝梢極是動人，而落花紛紛稱之為吹雪，見之者無不激動歎息……

但我們終究沒有去成。

甚至還沒來得及等到退伍，媽媽，我就這樣送走了妳，在那座名喚慈雲的山上。所有的承諾隨著輕煙飄散於初夏朗朗晴空之中，安宅俱成廢墟，容不下夢想的住居。此去經年，漂淪離散，再也沒有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所在。即使我終於定居在島嶼之北，淡水河邊一小鎮；即使我逐漸習慣此地夏日酷暑冬日濕寒，且彷彿沒有春天似的惡氣候；即使我除了上班鮮少出門，假日淪為宅男一枚累積居家時數……媽媽，這裡仍然不是家。

這個假期，我婉拒了朋友赴日賞櫻的邀約。好難得有機位有旅館有熟門熟路之人，能在花期盛大滿開的時候流連京都諸祕境，看淀川公園背割堤滿積緋雪纍纍如丘，御幸橋張望河岸彷若連綿絳障……媽媽，我其實是不敢去的，因為一片花瓣是一滴淚水，之所以攢簇在枝頭上，只是強忍著不讓春天離去而已。但夏天終將到來，鮮綠，乾烈，惆悵……

那是真實的春之雪，媽媽，只能封凍在我的心中，在我掩埋愧悔的地方。●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