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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楊明/排骨飯裡的蝦捲

2016/07/10 06:00

圖◎顏寧儀

◎楊明 圖◎顏寧儀

會議室,百葉窗垂掛遮住了一小塊天際,敞開的光亮裡可以看見玻璃帷幕大樓,還有大樓映照出的天空,不是天空本身,而是倒影,就像是他們正在討論的,不是真正的人生,是電影院裡燈光暗下之後的影像人生。

可以是一種淺灰色的調子,淺灰色的天,淺灰色的建築,淺灰色的人影,主角在尋找一個人,一個他一直等待的人,他四處尋找,鏡頭跟隨他的腳步,他的視線,觀眾看到吵架的情侶,吸毒的青少年,躲避警察的小販,在電影裡等候只是片段,不完整的一部分,但是穿插連貫起整部電影,最後主角依然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沒有結果的過程,就是我想表現的。K說。

主角是什麼樣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X問,他是製片。

不重要,男女老少皆可,他是一個媒介,不同性別不同年齡,有不同角度,看打算找誰拍,都可以調整。K說。

沒有結局的電影已經不流行了。D說,他有另一個構想。

我們可以穿插各種情節,好比躲警察的小販其實是一個不得志的作家,為了生活不得不去街頭賣他唯一會做的水煎包,結果他收集了各種故事,終於作品受到重視。K企圖補強。

收集故事,對,故事才是觀眾想看的。D說。現代人都使用手機,路邊的公用電話沒人打了,我們可以拍一部電影,十年後公用電話蛻變成3D故事機,上個世紀60年代遊樂場有一種投幣故事機,投下一枚硬幣,就有故事可聽,還可以看到動畫。我說的3D故事機在使用者投幣之後,在電話按鍵上按下年月日,好比1998年4月7日,就按數字19980407,那天發生在此處的事就會以立體影像在公用電話旁邊上映,所以各種曾經發生的事都可以成為電影的情節,在巴黎按下20151113,巴特克蘭歌劇院的恐怖攻擊就會重現,當然在紐約按下20010911也可以看到世貿大樓遭飛機撞毀的畫面。

製作費會是很大的問題。X直截了當地說。

我是舉例,這並不是一部災難片,需要時也可以採用新聞畫面。D說,電影的主角是一個中年男人,他年輕的時候有一段讓他終生難忘也終生遺憾的戀情,所以,他回到當年約會的公園,按下他二十七歲生日的數字,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秋日上午陽光和煦,他在樹下等待所愛的女人天寧,看著她穿著碎花長裙緩緩走到面前,手上捧著親手為他做的檸檬蛋糕。醉人的楓紅,清新的檸檬黃,蔚藍的天空。

等一下,為什麼可以重現當年的畫面?K問。

路上到處有監視器,未來的科技可以將其重構,再以3D技術投射,這部分很容易解釋,而且不是重點。D有點不耐煩地說明,他急於回到自己構想的故事,男人回到二十七歲生日那天,美好的畫面勾起他更多的記憶,於是,他一一前往那些美好記憶的發生地,然後在公用電話上按下那些日期,一幕又一幕的溫馨與甜蜜,這些幸福都在他二十八歲生日前夕畫上句點,一場車禍奪走了天寧的生命,雖然他後來依然娶了別的女人,還生下兩個孩子,但是他從未忘懷過天寧。他一次又一次重溫……

所以整部電影就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回憶?K又問。

我們的世界就是由回憶組成的。D說。

還有想像。K說。

D不予理會,繼續講:有一天,他又去了當年約會的公園,但是按日期時按錯了按鍵,他意外地發現天寧依然出現了,陪在身邊的卻是另一個男人,他發瘋似地在天寧家和公司附近徘徊,在公用電話按鍵上按下天寧沒和他見面的日子,結果他在多年之後發現自己想念了一輩子的女人和他交往時,原來一直腳踏兩條船,更讓他痛苦的是,她之所以發生車禍竟然是為了趕赴那個男人的約會。

為了別的男人,天寧讓他痛苦了一輩子。

他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妻子,雖然婚後他從未出軌,但是,他的心裡一直想著天寧。他終於明白讓他遺憾了一輩子的愛情,其實並不屬於他。

K沒有感受到D構思的悽美、遺憾、錯失、欺騙等情緒,他繼續說他的構思:主角在尋找的人是一場車禍的目擊者,他的好朋友在一場車禍中喪生,有人看見當時有一個路人曾經打電話報警,但是救護車到達時,他就離開了,車禍中的傷者在救護車到達時意識還清醒,卻在送醫途中傷重不治。主角徘徊在車禍發生的路口,向每個經過的人打聽,尋找當時打電話報警的人,肇事的車輛在撞到人之後不但沒有停下來查看,還加速逃逸,大家都以為主角尋找報警的人是希望得到肇事車輛的相關訊息,事實上,主角更想知道的是,既然救護車來的時候,他的朋友仍然清醒,那麼他有沒有交代什麼事,他一心想完成朋友最後的心願。

他終於找到報警的人,卻發現其實他就是肇事者。D突然插嘴。

我不是說了,這是一個尋找未果的故事。K不滿地說。

我看不出你想表達什麼。D的語氣明顯透出不客氣。

不同的觀眾會在這部電影裡得到不同的啟示,那就是他內心正在尋找的。K說。

你的主角都沒找到,觀眾又怎麼能找到。

重點是在尋找的過程裡得到啟示,得到釋懷,每個人的人生裡都有無法挽回的遺憾,車禍中驟然離世的朋友就是象徵這遺憾,報警的人象徵的是答案,主角以為他可以從他口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其實不能,但是在尋找的過程裡,他已經得到了。

答案是什麼?

活著的人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但是你的主角一直在進行沒有結果的尋找啊。

是啊,所以最終他明白了啊,音樂起,畫面出現The End。

D不以為然地拋下筆。

玻璃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了下來,X按下電話按鍵交代,叫三個便當。

X說,其實你們的故事可以合併成一個。

讓我的主角在他的公用電話上按下車禍的日期嗎?換成K不以為然了。

我看不出有何不可?X說。

那他不但看到了報警的人,應該也看到了撞死朋友的車和車牌號碼,哪還有曲折情節?D說。

你們的故事裡都有車禍,也都有一個因為車禍而喪生的人,以及因為死者驟然離世留下的遺憾,你們沒發現嗎?X提出。

但是故事的精神不一樣啊。D說,K點頭,兩人終於有了共識。

祕書拿便當進來,依照慣例,還有三杯熱咖啡,一杯加糖不加奶,一杯加奶不加糖,一杯什麼都不加。

便當倒是一樣的排骨飯。

怎麼沒蝦捲?D打開便當疑惑地問。

上個月開始排骨飯裡的蝦捲沒了,要吃得另外加點。X說。

現在單叫蝦捲,肯定不外送。K說。

蝦捲本來是蝦捲便當的主菜,但是在排骨便當裡也能吃到蝦捲,就有一種賺到了的感覺。X意有所指地說。

D想了一下說:好比尋找報警者的人是天寧最後要去見的朋友,對於天寧為了赴自己的約會意外身亡,他很歉疚,希望為天寧完成未盡的心願。

其實他並不是天寧的另一個男朋友,他是天寧的中學同學,為了爭取公司外派機會請大學讀西班牙文系的天寧幫他惡補西班牙文,他自責,如果那天不是他將碰面的時間延遲了十五分鐘,天寧就不會被那輛車撞上,而天寧接受了同學支付的補習費則是想幫男朋友買一件白鵝絨外套,因為男朋友工作時常騎著摩托車到山區,每每冷得發抖。而肇事的駕駛沒有停下來察看也沒有出面自首,因為他當時接到姊姊姊夫車禍的通知,心慌意亂,趕到醫院,姊姊臨終前將四個年幼的子女託付給他,最小的六個月,最大的六歲,他不能出面自首,他擔負了刑責,孩子就會送到孤兒院,很可能被迫手足分離,他們已經失去爸媽,不能再失去彼此。

二十五年過去了,四個孩子都長大成家,當年肇事時才二十出頭的舅舅如今已年近半百,他滿懷愧疚地前去自首,連做筆錄的警察都大感意外。天寧的中學同學買了最好的羽絨外套,和天寧的男朋友在公園碰面,他說:「我終於完成天寧的心願了。」

愛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男人披上羽絨外套,他握著衣襟,恍惚間彷彿擁抱天寧入懷,天寧依然是二十幾歲年輕的模樣,他們彼此相擁在銀杏樹下旋轉起舞,鏡頭由平視向上拉成仰視,由兩人帶向天空,蔚藍的天空。

鏡頭轉向百葉窗,迎著光,K、D、X只剩下黑影的輪廓,鏡頭繼續將窗外的玻璃帷幕拉近,反映出街景,穿過蒼翠的行道樹,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最後停在路邊一座藍色公用電話。音樂起,The End出現。

「為什麼電影裡的編劇在會議室開會?我們卻在這烏煙瘴氣的小旅館房間。」韋陸發牢騷。

「因為觀眾以為電影劇本是這樣產生的。」達利不帶情緒地回答。

「因為我們公司沒有會議室,而台北的咖啡店都不能抽菸。」屠謙說著又點了一根菸。

「好餓。」韋陸說:「打電話叫排骨飯,記得加蝦捲。」

「我還要加一個滷鴨蛋。」屠謙跟進。

達利想,這麼說電話是要他打囉?三個排骨便當,兩個加蝦捲,其中一個再多加一個滷鴨蛋,三杯熱咖啡,一杯加糖不加奶,一杯加奶不加糖,一杯什麼都不加。

電話掛了,韋陸問:「為什麼我沒有滷蛋?」

「因為你只說了蝦捲。」達利說。

「但他只說了滷蛋卻有蝦捲。」

「你可以打電話去加點。」達利雖然覺得無聊,但是依然聽不出情緒。

便當送來了,沒有蝦捲,也沒有滷蛋,只有排骨。

「這怎麼回事?」韋陸不滿。

「你們聽到我打電話的。」達利撇清。

「送錯了?」屠謙猜,一邊拿起電話打到快餐店,電話掛掉後他興奮地說:「你們知道誰在隔壁房間開會嗎?百嘉影業,錢導也在。」

「他們也來這小破旅館?」韋陸不信。

「我把便當給他們送過去,他們沒見過我,我去打探打探。」屠謙手腳俐落收起便當。

幾分鐘後屠謙拿著便當和咖啡回來,有蝦捲和滷蛋的,百嘉的人還來不及打開。屠謙說:「他們要拍武俠片。」

「那好,不搶我們市場。」韋陸說。

「也許會創造風潮,錢導一向有票房,要不我們也改武俠?基本片中片的形式不變,但是片中片的那片改武俠。」

「武林世界沒有公用電話。」韋陸嘲諷道。

「有什麼要緊,故事可以改,還可以穿越。」

百葉窗外玻璃帷幕上倏忽穿過一個人影,全身白衣,立於大樓樓頂,頗有振衣千仞崗的氣勢。

可以是一種淺灰色的調子,淺灰色的天,淺灰色的建築,淺灰色的人影,主角在尋找一個人,一個他一直等待的人,他四處尋找,鏡頭跟隨他的腳步,他的視線,觀眾看到罵孩子的年輕母親,放牛的少年,挑著擔子的小販,等候只是片段,不完整的一部分,最後主角依然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沒有結果的過程,就是我想表現的。K說。

主角是什麼樣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X問。

不重要,男女老少皆可,打算找誰拍,都可以調整。K說。

沒有結局的電影已經不流行了。D說。

我們可以穿插各種情節……

旅館房間窗簾緊閉,看不見外面,玻璃帷幕大樓下有人按著公用電話按鍵,有人騎著摩托車送便當,有人在公園等候,有人開車而過,有人擺攤叫賣仿冒皮包,有人掠過大樓躍至隔鄰樓頂。小旅館房間裡的會議仍在繼續,大樓映照出的天空,不是天空本身,而是倒影,他們正在討論的不是真正的人生,是電影院裡燈光暗下之後的影像人生。

排骨飯裡的蝦捲,原是意外多得的,所以特別好吃。但是意外多得成為習慣,之後突然沒了,就有種莫名的損失感。

也許,這更接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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