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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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 鍾旻瑞/煙火

2016/07/04 06:00

圖◎阿尼默

◎鍾旻瑞 圖◎阿尼默

我自小就是一個非常需要自己空間的人,連我自己都非常驚訝我竟然能夠容忍一個相識不久的人闖入我的房子,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我一邊看著她,有時候她會猛地抬頭和我四目交接,我才發現她真的非常美,好像一張神話裡才會出現的臉。

她始終不告訴我她真正來自哪裡,只告訴我是歐洲的某個國家,猜測她的家鄉成為我們兩人之間相處的一個遊戲。她講著毫無破綻、沒有口音的英文,但當我問起英文是不是她的母語時,她卻說不是。我無法從她的口音判斷她的來處,長相也沒有任何線索可循,她看起來混合了不只兩種血統。如果在路上和她擦身而過,也許我會覺得她是一個輪廓很深的台灣女孩,但細細看她的眼睛,她的瞳孔顏色卻很淺,而當太陽照在她的頭髮上時,會顯現出美麗的褐色。

她的側臉很像我認識的一個原住民女孩,我是說,那形狀漂亮的眉毛,彷彿看著很遠的目標的眼神,但因為她的膚色非常白,像是那些住在下雪地方的人,所以最後我的選項又回到歐洲。

有一次她在我家,我們一起看日本電影,電影的氛圍像是空氣一樣飄著,有一幕女主角逆著光對著男主角笑了起來,她的臉隱隱約約在電視螢幕上形成了倒影,和女主角的臉疊在一起,兩人非常神似。我於是問她你有日本血統嗎?她看著我說,也許有吧我也不確定。到電影結局的時候,男女主角接吻,我們兩人的嘴唇也碰在一起了,是她主動的。

就在那一刻起,我決定投降了,她無論是從哪個地方來的都不重要,因為她現在就在這裡,我能夠用雙手擁抱著她、吻她。

那個我拿來問其他女孩的問題我並沒有拿來問她,因為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愛我,我也不奢求什麼,畢竟我也沒有對哪個女孩說過我愛她。我們在我房間的雙人床上做愛,我們腹部向著腹部,她緊緊抓著我的背。每次我在她身上時,她總會露出一個非常疑惑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迷路,或是在思考,思考著她現在身體感受到的是什麼。結束以後,她會像其他女孩一樣,趴在我的身上,聽著我那據說令人著迷的心跳聲。

下午的陽光從房間的窗戶打進來,照在她的身上,一半被她的背擋住,一半照射進我的眼睛裡,好像她的身體是一座山,而我正越過山看著夕陽。

在那張像是艘船的床上,我問她,為什麼她會來到這個城市呢,令我意外地,這次她給了我回答,她想了想然後說:「我家是世代相傳的煙火匠,我們從非常久遠以前就開始製造煙火,而我現在在做一場巡禮,我要看遍世界上所有的煙火才准回家去。聽說這個城市有世界上最高的大樓,放著世界最高的煙火,於是我來到這裡。」

一個人謊話說多了,就能輕易地辨識出別人的謊言,我這輩子都在說著言不由衷的事情,這麼拙劣的故事我怎麼能不看出來呢?她絕對是在鬼扯,我不必看她的眼睛我就知道了,我相信她也知道我看得出她在說謊,但她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也並沒有戳破她。

她反過來問我,「你這麼年輕為什麼每日每夜地窩在一個小房間裡獨自生活呢?」我回答她說:「就是因為年輕才會獨自生活啊,這妳難道不懂嗎?我們年輕的時候感受著孤獨,到將老的時候才著急著找伴。」她點點頭,表示贊同。

她說:「我不知道怎麼開口,但新的一年到來時,你可以帶我去看這城市著名的煙火嗎?」我說,這是當然的,而且這個請求有什麼困難嗎?為什麼妳不知道怎麼開口呢?這會比起妳說我愛你更加困難嗎?

她回答我說,在她來的那地方,請對方帶她去看煙火就是我愛你的意思。

然後我們又做了一次。

隔幾日,我獨自一人去看電影。電影院裡,有一個男人隔著幾排座位,時不時地回頭朝我這邊看,電影開始演之後他也並未停止,我完全無心看電影,心裡默默數著他隔幾秒會回頭一次,因為不斷地讀秒,我竟然計算出了電影的主角從出場到死亡花了五千八百九十二秒,我自己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有一個人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五千八百九十二秒便死亡了,原來電影就是看著眾人不斷在我們眼前快速地死去。

電影結束,那男人走向我,盯著我的臉不說話,我看著他的五官,這才想起來他是在五年級時為了撿躲避球跌倒的那個男孩,我費盡力氣才想起他叫什麼名字,然後我呼喚他。「你竟然還記得我啊,我以為畢業之後我就會消失在你記憶裡了呢。」他雖然帶著笑意這樣說,但我卻覺得那話語裡面有某種埋怨,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除了那次事件以外我想不起來我有在其他時候對不起他,我只能試圖忽視他所說的話,笑著無意義地慰問。

過了十幾年,他和我一樣都長大了,他的五官還是隱藏著怒氣,和當年的小學生比起來,他並沒有長高多少。我因此在內心突然非常害怕,十一歲時我跨過他的身體是否真的觸動了什麼可怕的禁忌,從此奪去了他成長的能量。

我們尷尬地聊天,他一直機械式地在話語中重複說著「喝一杯吧、喝一杯」,我很想隨便編一個理由說我有事,然後離開,但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出於讓他無法長高的愧疚,我竟然答應了,於是我只好獨自一人去赴這個尷尬的約。喝了酒以後他說:「我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在捷運上看見你,叫了你兩聲,你戴著耳機沒聽見,於是我便一個人走掉了,你知道那時候我看見你第一個想法是什麼嗎?」我搖搖頭,然後他接著說:「我想的是,果然你長大以後還是這麼高啊,有些事情大概一出生就注定好了吧。」

我不知所措地回答他說:「也許是遺傳吧,但也不可能原本是高個子卻突然變矮啊。」他回答我說,如果你突然之間失去了站立的能力,那你就極有可能突然變矮。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沉默了下來喝了幾口酒,眼神看向很遠的地方,就像是我年幼時在公園裡看見的那些母親的表情。我因此有機會細細端詳他的臉,我發現我原本以為的憤怒其實並不是憤怒,而是疲憊,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對世界的一切都感到疲累似的。這座城市裡面,不分年齡,有許許多多的人都是相同的表情。

等他更醉一點,他告訴我說,他的父親在他高中的時候出了一場車禍,下半身失去了功能,從此只能在輪椅上面行動。因為他家原本的經濟狀況便不是很好,他僅能放棄念大學,出社會找工作。「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雖然看我好像不太能相信,但一直以來我的父親高大且強壯,當他坐上輪椅的那一刻,在我的眼裡,他突然變得好小好小,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好像是你整個宇宙突然變成一顆星星那樣小。」

他接著告訴我他人生遭遇的種種困難,我想這時候我應該也要講一些我生命中的難關來讓他感到好過一點,但我卻無言以對,只能表現出真摯的眼神聽著他講話。我突然之間失去了說謊的能力,我一直以來所建構的都是令人羨慕的、帶著某種優越的人生,我因此無法說出任何帶有悲劇色彩的謊言。

我一直在等待著匱乏來臨才去面對人生,但我不知道的是,原來匱乏早就已經到來了,我回想我的過去,絲毫沒有任何一點值得回憶的經驗,那一切都是這麼輕易、手到擒來,我不需要去珍惜也不需要努力去追求,那讓我感覺到像是一具空殼,風從我身體的孔洞吹進去,令我的內在感到非常冷。

我到底缺乏的是什麼呢?我想我缺乏的是「缺乏」本身。

他問我說:「你現在在做什麼呢?」我無法告訴他我鎮日就在房間內過著舒適的生活,我想了很久,於是告訴他我現在失業。他接著問,「那你倚靠什麼生活呢?」我沒有說話,但我在心裡默默地回答,我靠著從天而降的一切幸運。

我看著他離開酒吧,喝醉的他搖搖晃晃,不協調地嘗試挺胸走路,步入這個城市剛醒的夜裡。他矮小的背影好像背負了某個非常重的東西,好像整個城市開啟的燈火都壓在他背上那樣,讓他變得極黑極深,好像再走幾步就要縮小變成一個點。

回到家以後,我看見異國來的女孩在我的床上睡著了,我將外套卸下,然後坐到床上,她聽到我的聲音醒了過來,看著我的眼睛什麼都沒有說。我將手掌放在她的額頭上,她伸手握住我的手腕,親吻我的手心。我鑽進床裡抱著她。我對她說,「我好像什麼都沒有。」她回答我說:「你有你的房間。」

「我常常感到我在摩天輪的頂端卻不快樂。」

「沒有人在摩天輪的頂端會快樂的,因為那代表你要開始往下了。」

「你說的沒錯。」

我所住的城市非常多雨,那天夜裡在我們睡著後也下起了雨。在雨聲中,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和我的父親母親又回到那家為我們拍攝全家福沙龍照的攝影社,我們三人穿著正式的衣服,在攝影師的指示下就定位,然後對著鏡頭微笑。就要按下快門之前,那攝影師突然指著我的母親說,小姐不好意思妳的臉上有一滴水。我母親轉過頭看著我說你可以幫我擦掉嗎?我伸手往我母親的臉上抹去,卻發現我把她的妝給抹花了,於是我又用手指去搓揉試圖彌補,我母親被我愈抹愈淡,最後整張臉消失。小小的攝影棚在這時突然下起了雨,於是我們三人就在那大雨的沖洗下漸漸變淡、消失。我的父親像是什麼也沒察覺那樣看著鏡頭沒有說話,而我望向鏡頭,原來相機的後面根本沒有什麼攝影師,我們已經活在相簿裡了。

夢醒的時候雨還沒有停,女孩緊緊裹著棉被躺在我身邊,我感到氣溫突然地降低,這個城市的冬天,伴隨著一場雨前來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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