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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新惠／剝 － 上
圖◎川貝母
◎林新惠 圖◎川貝母
應該只是搔癢而已，卻連著皮肉也剝落下來。
更準確地說，是右手背皮膚及其下每一層筋肉都順著她搔癢的手勢掀起，她再撕下那一塊皮肉，不痛不癢，不著一滴血，像剝去一片蛋殼。大概一張郵票大小，透過沒有皮肉的凹洞，可以直視自己的骨頭，以及周邊皮膚斷面。她試著伸張手指，那些可以透視的肌肉與筋脈便緩緩抽動。再把剝落的皮肉對準裂口擺回去，但手心轉上手背朝下，那皮肉又沉沉地落下。
落在她下班順道買的一包滷味塑膠袋口。袋內還剩幾塊豬頭皮，袋口擋著她自己鮮紅的皮肉，她隱隱有些反胃。怎麼回事？或許應該掛急診？還是乾脆左手幫右手拍照，上傳，拜問臉書大神？或者私訊？她瞬間想過許多名字，三不五時見個面的，但不知怎地在這樣的時刻，沒一個名字可靠。心思湧上來，醞釀喉頭，想喊一個人，誰都好，最近的人。沒有成形的呼喊堵塞呼息，直到她的視線環繞一圈最後停在茶几對面，電視機內女主播。那是離她最近的人了，每晚八點伴她吃快煮麵配路邊隨便買的小菜的人。
一口氣倏地洩盡。總有這樣的瞬間，比任何時刻都明白，自己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吃飯，一只鍋盛水下麵撒調味料丟幾片青菜就端到茶几開電視，路上買的外食直接以筷子伸進塑膠袋挾。萬萬不可裝盤，不可費心經營，愈豐盛愈空虛，她猶記得最近那次四十歲生日她特意早下班，買菜備料為自己做了兩菜一肉一湯，白煙白飯撲上臉，一滴淚就這麼沒來由地滑墜下頷。她十分警覺抹去，迅速抓來手機，拍照，「一年一次，好好為自己煮一餐」，選擇感受「覺得幸福」，上傳。後來便有一百多個讚和一個晚上回覆不完的生日祝福。
自己那塊皮肉暫且推到旁邊，鍋裡剩下的湯水麵條倒進滷味塑膠袋，困惑和焦慌還沒退去，但她忽然感覺比起釐清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收拾一餐的剩餘似乎更加踏實。只是正當扭開水龍頭，她又納悶起來：手背那缺裂是傷口嗎？深及見骨的傷口可以碰水嗎？
於是匆匆下樓進便利商店，找到手套。結帳時非常謹慎把右手藏進外套口袋，左手伸出接過發票時，瞥了店員，僅僅一眼就凝結了她。
年輕男孩的整圈脖子都沒有皮膚，只存骨頭。和她一樣，斷面異常齊整，她想男孩可能也拿那一圈剝離下來的頸肉沒辦法。
男孩看懂她的眼神，擺擺頭，指著扭動的骨節，「突然間就這樣了，剛剛上班前套上制服的時候，它就這樣，」男孩做了撕扯的動作，「自己順著我脖子掉下來喔，媽的我還以為我要死了勒。」
她訥訥地點頭，想著如果方才自己不只是掉落手背上那一小片，而是像男孩這樣，她會如何。「結果好像也沒怎樣，碰水也不會怎樣喔，水會順著骨頭流下來，到了這邊，」他的手指沿著骨節比畫，到了鎖骨上的皮肉橫切面，「就會流過這面，再回到沒事的地方。」
所以手套白買了。不過她十分慶幸自己走了這一趟。一個二十上下的便利商店打工男孩，一個離她那麼遙遠的人身上發生了和她這麼類似的事，光這麼想就令她安心。她收起手套，洗滌鍋筷，右手背沒特別感覺，男孩所言不假，她又安心一些。剝落的一小片膚肉收進密封罐，睡前她舉起右手背端詳，或許明天這個現象就會占據所有新聞版面，臉書上會有各種「你身上掉了一塊肉嗎？醫生告訴你五個你必須知道的可能原因」之類的文章。她淺淺一抿，就這麼含著安然睡去。
不過隔天仍和昨天一樣，尋常地運轉。一早打開新聞，和昨晚不同的女主播講的是和昨晚雷同的內容，右臉頰缺損一塊，頰骨露出，但神情沒有絲毫異樣，沒有任何關於身體少一塊肉的報導。通勤時她稍稍多留意周遭，對座的女子與其說是撐著右臉打盹，不如說是捧著右邊牙齒和臉骨；身旁站著穿西裝的男子，左手一伸，手腕探出袖口，手錶扣到最緊了仍然鬆鬆地垂吊那整隻沒有皮肉的手，錶面因重量轉到下方，男子只得將手腕舉起，由下往上看時間。似乎發生了什麼卻又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尋常與淡然熨平她心底的波折，原本緊蓋在右手背上的左手，逐漸鬆懈。直到她進辦公室，按指紋打卡，再收手時，發現右手大拇指的皮肉就這麼黏在指紋辨識機上，她趕緊取下，收進口袋。忽然，比起自己又散落一些皮膚，她更加在意：如果十隻指頭的皮肉都掉光了，該怎麼打卡上班？
回覆客戶郵件時她數度因而分神，切換視窗，來到臉書，捲軸不停下拉，這才發現許多好友的自拍照，那些「Ya」的手勢，早已是兩隻細瘦白骨。而臉書不愧為大神，已讀她的困惑，回覆以贊助廣告，「找回原本的自己！」顯示圖內為一女子正面，左側臉盡去皮肉，一只眼珠孤獨地鑲嵌在骨架當中，手捧一人頭模型，模型的右側臉一如服裝店櫥窗中的人形模特兒，僅具形體而無面容，左側臉則形同那女子的右側臉之對稱，唯眼窩是深不見底的暗黝。
點進連結，才曉得是針對皮肉脫落者設計的人體模型，供所需者將自己剝落的皮肉按相應部位黏合上該人體模型。貼上人體模型的皮肉不會再掉落，且每塊皮肉之間的隙縫也會在接合時完美修補，不殘跡痕。有各種體型可選擇，也可只單買某一部位。像她擔憂的打卡，便有一款商品為大拇指模型，買家只需將剝落的大拇指皮膚貼上，帶著上班，指紋打卡就不再是問題。加價還能在模型一端鑽進鑰匙圈，「可以扣在鑰匙串上，攜帶方便，不易遺忘！」商品描述如是。
於是她又回覆幾封信，再切換到人體模型的官網；打報表打得眼花撩亂時，又轉到網站四處點閱；吃午餐時細讀付款、配送、退換貨問題；晚上吃過飯，她忽然意識到不遠的將來可能再也用不到面膜，便趕緊拆開週年慶買來的囤貨，面膜的精華液涼冷貼膚，她掀開筆電，進入網頁，把一個人體模型放入購物車。
接著是一連串繁冗的資料填寫，身高、體重、臂長、腿長、身長、腳長，根據購買者的體型業者將配送最合適的模型。她依序填寫，拿布尺測量，十分誠實，她並不奢望最終那個黏著自己的皮膚的模型，要成為廣告明星那樣的身材。只是到了最後一個選項，她仍然不夠誠實，或者說，她太誠實了，誠實得避不了那一閃而過的念頭。不曾和任何一個男性交往過的她，在性別欄位中，點選「男」。
結帳的瞬間，她鬆鬆一哂，沒留意敷得太久的面膜逐漸刺癢皮膚。一個人走不完的漫長日子總算等到一個會陪伴自己的男人。
一週後她終於等到快遞的鈴聲，開門簽收，美工刀畫開封帶，搬開紙箱，一位和自己等高的男人站立眼前。這一週她為男人買了幾套衣物，自己則又剝除了些許皮膚，手背上的裂口一面向手臂蔓延直至肩膀，一面則沿著五指翻掀，現在的她整面手背、整隻手臂皆見骨。她不以為意，甚且有些雀躍，極輕柔將膚肉貼上男人的右手背及手臂，雙手環握男人的上手臂，似愛撫他人，又像疼惜自己，不同指不同力道，塑成男人的肌肉線條。再執起男人豐厚的右掌，壓上那塊自己右手的拇指肉，復將男人的拇指握著，男人在她的手心畫押她自己的指紋。她稍稍將男人墊高，高度正好她側臉一靠就是男人的模型左胸，她闔上雙眼，靜聽，兩個人，一種心搏。
她左手挽著男人的右手臂，對鏡端詳，十分了然，自己殘留的愈少，男人成全的愈多。但那又如何。她有骨，男人有肉，他們共有一雙眼一顆心，待一切完成，他們會是全世界最完美的戀人。她理理及肩的髮，自拍臉龐依在男人的臂膀，上傳，「覺得被愛」，兩百多個讚。
有了男人的日子，她的步履一天比一天輕快，她不細究這是心頭上的輕，還是一日日剝落一些自己的輕。一日盡處回到家，摁開燈，點亮客廳的同時也照見男人逐漸完整的模樣。她不再一回家便頹靡地張羅大同小異的晚餐，而是先湊到男人身邊，將自己今天又褪下的皮肉輕輕按壓上男人的身體。她的裂缺似蛇竄，鑽到右鎖骨頂端又分流，向上撕去右半邊的臉、頭皮帶髮、再向後至後腦勺、後頸、肩背；向下，她的右側胸乳、肚腹、右大腿、小腿、腳掌、向後繞至後腳跟、臀，逐一脫落；分流的裂口交會於腰。彷彿身體正中有一條壓印好的虛線，而誰將她的右側沿虛線剪下。
男人的右側則沿著虛線成形。當然她沒忽略生理上的差異，稍稍使力推壓男人過於豐厚的胸乳，那多餘的皮肉便向下挪移、垂墜，像一場緩慢的浪推到男人的下體。她見狀收手，那皮肉殘著她的力道，逐漸包覆原為透明模型的生殖器，而後止住。她滿意地看著自己的男人成為男人，伸出還有皮膚的左手，似有若無撫觸，再順著肌理往上，畫著只有自己識得的線條，恰到好處的腹肌和胸肌，挺拔的肩，鎖骨，喉結，手指停在男人僅有右半邊的嘴唇。雙手攬下男人的脖子，她僅存的左半臉湊向男人新生的右半臉，稍稍墊起腳尖，唇抵達唇，她親吻男人亦親吻自己。
四十歲終於擁有了初吻，同時也是最後一吻。她鬆手退下時，左唇也從她的臉上鬆脫，連著左臉頰，直到耳際，都被初吻的甜膩扯裂下來。貼上左唇和左頰，男人看來在向她微笑。她愛憐地撫摸男人完整的唇，那是生殖器之外男人第一個完整的身體部位。（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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