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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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方秋停/閣樓上的天空

2016/05/22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方秋停 圖◎阿力金吉兒

年少時常騎著腳踏車四處遊蕩,時而踉踉蹌蹌,時而跌跌撞撞,而最讓我深刻難忘的,是蟄居新町閣樓的日子。

違建視野

從台南中正路騎往運河方向,附近的路交錯成棋盤,愈往南騎路愈狹窄,康樂街那帶曾經聚集紅燈戶,為名譟一時的風化區,高一時搬入,家就住在從前姑姑開的妓院裡面。穿著光鮮制服於花街柳巷中穿梭,內心湧動著莫名感受,曩昔的喧譁沉寂,化做都會角落裡的一抹抹塵埃,人情風華暗地囤積,於迷離光影中幽咽不已……

習慣將腳踏車泊停巷底,自水泥牆邊踅進樓梯間,眼前通常一片漆黑,循著潮霉氣味步上階梯,意識提著腳步,就怕冷不防地踩空跌落。樓梯拐角是間狹窄公廁,幽微的小燈薰染凝滯臭氣,左彎前走,護欄內停靠整排的小房間,上頭結著一層層蜘蛛網,當年的風流已然封鎖。再往前,右手邊分出更陰暗的走道,幢幢陰影隱隱現現。

登至三樓,迴廊間有塊小庭院,陽光穿透不進,庭中有窟小水池,經過時偶聞水聲潺潺。

誰住在裡面?

經過一次,便納悶一次!這棟樓住的人不多,每張面孔皆如謎一般。繼續往上,一道木門關鎖住樓梯口,裡頭便是我家。

那是頂樓加蓋出的違建,四面皆窗,門推出去,潮鏽鐵欄圍出一條狹窄空間,自陽台外望,鄰近高低起伏的屋頂盡在跟前,一根根天線遙相對應,向天散放生活訊息。對街的太子飯店樓層最高亦顯得最貴氣,彩色玻璃拼貼出華麗視窗,水泥牆板上裝飾著龍鳳將飛的圖案。瞇眼回望,凌亂視線切割著晨昏歲月。

那時我滿腔豪情,陽台外的天空便成為我馳騁想像的高原,站立其中俯瞰四方,平台下偶有窗景開敞,流瀉出萬象人生。清晨意識清新,喜歡拿著英文課本於上頭朗讀,感覺自己就站在世界屋頂,念著念著,便可念出一條前路。也常失神隨著周遭的景物起舞,煙塵漸地蒸騰,群鴿舉翅,搶著撐開等候整晚的意識,想要遠颺,卻只能依循既定的路線。

幽暗穿廊

昏暗的階梯來回行走,經過三樓,目光總忍不住向內瞧。

據說裡頭住著當年的風月名花小紅,她為家、為父、為了罹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弟弟犧牲自己。多麼老舊的身世故事,而我仍然掩不住好奇,持續臆想那花容如何於尋芳攀折中勉力生存,又如何將性靈一分分變賣,用以滋養成就親情……迴廊曾經關鎖多少歡愛,滯悶空氣裡是否匿藏著呢喃與輕歎……

聽母親說姑姑當年於貧困中歷經苦難,因緣粗暴驅使她做此營生,卻也因此收容許多苦命的女人。母親曾在這裡幫傭,那時我是她的小跟班,印象中母親經常跪伏地上,兩手拿著抹布不停搓洗,從底層清潔到樓上。至於其他女人,她們鎮日圍坐一起,陸續起身重又回返,樓層間的事讓人似懂非懂。

疑惑埋在心底,關於命運誰能全然懂得?

直到有天母親說出那段陳年往事,方知我的命運曾和這樓層有過複雜關連。母親說我出生後曾於姑姑安排下抱由一妓女收養,後來那女人因和情夫爭吵才將我送回。母親說得輕鬆,而這祕辛卻於我心中掀起大風浪──假如當年那女人堅持將我留下,而今我將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生命曾經大彎轉!母親偶爾提起這事,總會一臉欣慰驕傲說:「還好當初她不要,人家我們現在要當大學生了!」

這時我胸前的學號總會耀出光采,而心中仍然疑惑──那差點改寫的成長地圖本來會通往哪裡?而那險些成為我母親的女子哪去了?

母親說樓下小紅確實紅過,一頭清純直髮小家碧玉模樣,曾令不少客人心動疼惜。這些情節我並不清楚,隱約記得那時的小姐人人有個營生小盆,客人來了,將水裝上八分,便領著生張熟魏上樓。小紅,和其他女子於青春正盛之時皆過著身不由己的日子,幽暗的想像一進樓便溢出,跟隨我的腳步走動起來──彷聞濃嗆的男人氣息呼出,一起高山一波巨浪,小紅和我無緣的養母努力撐挺著,薰膩霓虹燈催逼樸素花蕾,情欲衝擊心靈底線,粉妝下的血色、光彩漸地剝落流失。

繁華起落

我不喜歡縈繞樓間那些晦暗故事,寧願將家門一關,迎向頂樓陽光。傍晚,鴿子又被放出,衝向天空,銜回一絲絲絢爛雲彩。暮色自遠而至,紅旗不斷揮舞,再怎麼不捨,仍須收斂羽翼,回到籠內。

紅綠燈於路口熒閃,霓虹四起,飯店牆上龍鳳將飛。舊店消退,老街湧起新的繁榮。70年代後期紅燈戶式微,姑姑的妓院一樓改為服裝店,專賣日系為主的舶來品。一件件東洋花裙與繡花上衣張掛櫥窗,諭示光亮潔淨的時代到來。從良小姐偶爾回來,笑淚聊說起那段艱辛浮華歲月。

母親說小紅的父親酗酒,經常夜不歸營,小紅十三歲那年,小弟重疾發作,她在一旁又叫又喊,弟弟卻毫無知覺,小紅焦急狂奔,如何奮力亦逃不出厄運追趕。

姑姑伸出援手,卻將她推進更深的苦難。

母親的記憶為我一片片拼組起過往,聽來遙遠,推開門,一切又在面前。偶爾於樓下遇見小紅,便忍不住想起那一度成為我母親的女人,心情總會莫名地緊張,怕命運突然翻轉,又將我拉回當年逃出的漩渦!

小紅守著昏暗樓層,她依然瘦小,背微駝,長年穿著深黑外套,比同齡婦人蒼老些,她經常咳嗽,一聲聲咳音成為僅存話語。

天天走過陰暗走道,感覺那通連前方的穿廊日益加長,小紅似蝙蝠吊掛其中,不見光亮,害怕受驚擾。

鐵馬於鬧區繞行,好友L家就住附近,紅燈戶為新潮流驅趕,漸地退剩街尾幾家,真花園、美美、夜巴黎……門上掛著中分布幕或珠簾,裡頭人聲隱隱現現。每回經過眼光忍不住往裡頭尋探,偶見短褲、汗衫,西裝襯衫男穿梭其中,情欲仍然交會,來去匆匆。

台南大歌廳位於中正路尾,王子王后戲院在同一幢樓,附近商店林立,餐廳百貨,以及密度極高的西藥房,歡樂與病痛同時存在著。L家的西藥房店面雖小,生意卻佳,後來舊屋拆除於原地蓋起高樓,一同騎車回家時,L興奮告訴我,她家將蓋成一幢大飯店。當下我心情跟著亢奮起來,期望新樓能比太子飯店還要高。

姑姑的店罕有客人,如具空殼占據鬧區一角,L家的工地倒是成長快速,眼看它愈起愈高,期待與羨慕跟著高漲。

頂樓星光

習慣在陽台上讀書,捧著國文英文課本大聲讀出,感覺世界只歸我所有;有時換讀史地,讓地圖映現天空,雲朵騰飛,各國版圖隨之移動,近與遠,古老與現代隨時變化著。鐵欄一分分潮鏽,陽光有時太烈,我只能躲在十坪不到的屋內,有時風強雨驟,閣樓如艘擱淺的破船。

跨過鐵欄自直立的樓梯往上爬,便可登上屋頂,那裡距離天空更近,與隔壁鴿籠位在同樣高度。站往樓的邊緣隔著深巷,能聽到鴿子的咕咕叫聲,見著那藏躲在木條圍欄裡的眼神。我不禁將頭抬高,擺脫電纜線纏繞的視野,天空一片靜好。

母親仍然辛苦,憑靠勞力換取一家人的生活。白天我們各自出門讀書與工作,晚上陸續回來,相依於狹窄的閣樓。母親未曾明說,但我知道她盼望我好好讀書,書本是我僅有的階梯,可讓我爬得更高看得更遠。

入夜後地上霓虹閃爍,昏黑的屋頂浮現出一道道彩光,似如湧動的波浪,我與母親乘坐的船隻於大海中搖晃。母親操勞了一天,經常早早就睡著,我獨自在閣樓上清醒著,常於餐桌上演算數學,或理解生物課教的遺傳基因,算著算著不覺又分了神──血緣有跡可循,親情如何能夠說換就換?夜深濃霓虹歇息,被逐退的星光趁著無人注意時回返,正好遇著我走向陽台的眼神──深信遠方有顆星,留有專屬於我的亮光。

闃黑的廊道燈光昏黃,一推開樓梯門便擔心卻也期待遇到小紅,複雜的心理頻頻撞擊。小紅與父親及弟弟同住,偶爾見她於水池邊洗菜洗米或衣服,水自細管汩汩流出,她蹲伏洗衣板前搓洗著髒汙,顛簸使勁,那背影竟似當年的母親。

小紅持續扛負家計,父親屢次戒酒,弟弟身體雖弱功課卻極優秀,母親說他以後可能會當醫生。

L家的飯店不久便就蓋好,高樓矗立,搶盡整條街的風采。開幕那天大紅彩球高掛,賀喜花圈占滿街道,長串鞭炮自頂上垂掛下來,霹靂啪啦炸響,震撼了方圓數十公尺。過幾天L帶我進到裡面,潔亮的花崗岩地板、富麗的壁紙與裝飾,感覺似入皇宮。走出L家飯店,對面南台戲院正在散場,人潮湧動,陽光自頂上斜照過來,地上建築被切分為明暗兩邊。

友愛街走到底統一戲院對面,姑姑的住家就在馬路邊,寬敞的大廳供奉眾多神明,威嚴、凶惡,我害怕經過那裡,善惡難以分辨,深怕一不小心便會遭到懲處!

光陰續飛

鐵馬喀喀響,友愛街太擁擠,日後我多騎中正路回家,兩邊走道擠滿遊逛之人,戲院散場接連著進場,小貨車載著廣告看板擴音器沿路喧囂……川流的人潮滾沸的街道,回家的路總是熱鬧。運河加蓋,商圈正在移轉與擴展,姑姑的店經常關起來。距離聯考愈來愈近,胸前學號卻愈來愈黯淡,幾次碰見小紅的弟弟,他身上的制服一換再換,讓人難以和「大好前途」做聯想。

餐桌上堆滿書本,重點疊在一塊,這一方小舟,將帶我航向哪裡?那晚月光明亮,我趁母親入睡爬到樓頂,風有些涼,手中書本被風掀動,抬頭見著那似曾相識的一顆星,想要許願卻不知該說什麼!一切都是命,不是嗎?對面鴿子咕咕兩聲,似乎同意我!

晨昏接連,日子進入倒數,紅旗迅速揮舞,鴿群奮飛,一圈兩圈,落後的鴿子終須趕上,全數回籠。

再如何被強調的日子終會到來,未知總會揭曉,我和L皆考上中部學校。

離家前一天在樓下遇到小紅,她向我說了聲恭喜。騎了多年的腳踏車歇息巷底,沾染灰塵然後不知去向,深巷於記憶裡愈拉愈長……

紅綠燈熒熒閃閃,之後家遷往郊區的國民住宅,離開鐵欄斑剝的陽台,及那迂迴昏暗的樓層。

咕咕鴿是否還等候飛舞高空?雲朵聚散,我私密的地圖變成什麼模樣?過兩年,於電視新聞見著L家的飯店遭人尋仇縱火,急速建起的高樓迅即倒塌!

車流移轉,來往人情於街坊拍起一波波潮浪,城市歷史繼續書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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