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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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章緣/【閱讀小說】3之3 - 謝幕舞

2018/04/10 06:00

◎章緣

門開了,很輕的腳步聲,悄悄來到她身後。她知道不是一進來就會打招呼的護士,不是婕兒,婕兒固執地守在門口,在媽媽的左側,從不到她這一邊來。是誰?一隻柔軟的手搭在了她肩頭。她不願抬頭。如果是夢,她不願醒。

「蒂蒂?」

她抬頭,愣了幾秒鐘,「哦,喬安。」

「蒂蒂阿姨,你還好嗎?我媽呢?」

「你媽,嗯,你媽出去好久了。」

「我給你們帶了換洗衣服,還有餅乾和面紙。」

喬安像婕兒那樣細心,很會照顧人。她看著喬安,長得也像婕兒,尤其那雙清亮的丹鳳眼,跟……媽媽的一模一樣。媽媽這雙眼睛傳給了婕兒,又傳給喬安。而媽媽給她的呢?媽媽給她的這副狡黠貪玩的脾性,這樣的細腰和長腿,永保青春的心態,到她就終結了。這才是完完全全的終結!

蒂蒂驚天動地的嚎哭,驚動了整層樓的護士和護工。幾天下來,大家都熟悉了這對姊妹,一個總是悲悲戚戚,一個談笑自若,現在她們在門口探看,以為趴在那裡哭號的是另一個。但那個總是哭泣的此刻才趕來,嘴裡慌亂喊著:走了嗎?她走了嗎?沒有人回答,只有摧心裂肝的哭泣,無所遮掩毫不害羞的哭泣,那只能是孩子在哭母親。

夕陽的金色餘暉從百葉窗縫透進來,給這病房打了一點金光,婕兒第一次走到了那扇窗前,拉開百葉窗。窗外是個停車場,四周建築物屋頂煙囪在吐著白煙。這個時候,大半的車子開走了,她知道自己的那輛藍色豐田還停在某個角落,還未獲准離去,還沒有。

夜班護士來給媽媽防止肌肉癲癇的藥,重注了嗎啡,離開前把病床頂上那管刺眼的日光燈關了,只留門口洗手檯的小黃燈,「你們好好休息吧。」護士掩上了門。聽說這對姊妹就要精神崩潰了。

這光線柔和多了,蒂蒂躺平,毛毯拉到下巴,卻沒有如前幾夜那樣睡著。

「喂,你下午跑去哪裡了?」

「我在休息室,坐在那裡竟然睡著了,一直到……」

「一直到我也發神經了!」蒂蒂自嘲,「都怪老媽。你說她怎麼還不願意走?」

「捨不得我們吧。」

「這樣拖下去,我也差不多了。真的。」

房間裡只有媽媽,姊姊婕兒和妹妹蒂蒂,柔和的光線裡,她們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密。這個空間也可以不在病房,這個空間可以是她們小時候的家。媽媽睡著了,她們醒著。

「蒂蒂,你記得十八歲那時,媽媽給我們辦的舞會?」

「怎麼不記得。她給我們親手縫了舞裙,你的是白紗裙,我的是紅色的小洋裝。」

「我的是粉紅色的。」婕兒說,「那時候我最愛粉紅色。」

「我們應該是朋友裡面第一個,也是唯一,在家裡辦舞會的吧?」

「是啊,虧媽媽想得出來。」

雖然來的大多是她們的朋友,可是媽媽喜歡一種劇場的儀式感,所以讓她們先躲在一道臨時搭起來的布幕後。「親愛的朋友們,現在讓我們歡迎最美麗的姊妹花:婕兒和蒂蒂!」她們兩個從布幕後面鑽出來,婕兒滿面紅雲,蒂蒂做著鬼臉,然後她們拉起手來隨著迪斯可的音樂扭動,舞會開始了!

婕兒想起那時自己幫媽媽烤了很多巧克力小餅乾,粉末調好一杯杯蔓越莓果凍在冰箱裡凍著,把玻璃瓶裡插好的黃玫瑰和藍色勿忘我放在進門處的小桌上,小桌上方懸掛的鏡子裡,映出她紅撲撲的臉。

蒂蒂想起她那一身紅洋裝旋出裙花,吸引著強尼的眼睛。她幫忙調雞尾酒,沒有人知道十八歲是不是可以喝雞尾酒,但媽媽雙手一攤:沒有酒就沒有派對啊,女孩們!酒喝得有點多,她跟強尼竟然當眾接起吻來。

舞會結束前,媽媽又出了個主意,讓她們各自表演一段舞蹈。蒂蒂搶先下場了,她活力四射在場裡隨興搖擺,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輪到婕兒時,人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事後問起,她說在洗手間。洗手間我找過了呀!蒂蒂戳穿她。

「老媽後來總說,我親愛的婕兒,你那支舞呢?」

婕兒不作聲。她想到當時自己慌張躲進車庫,層層纍纍漂亮的紗裙勾在了竹掃把上。很多時候她不願在現場,不願是主角。今天下午,她覺得所有力氣都散盡了,再也無法面對病床上的媽媽。這功課實在是太難了!她躲到休息室,斜靠在沙發上,感到十分憤怒。是的,憤怒,這幾天來,悲傷和憤怒交錯充塞她的胸臆。為什麼蒂蒂要那樣玩世不恭,為什麼在這麼沉重的現實面前開玩笑?晚上睡得打呼,白天跟醫生調情,還想唱歌跳舞?但她的憤怒不在蒂蒂,蒂蒂就是個沒正經的瘋子,她氣的是媽媽。媽媽也可以這樣。媽媽一直是獨居的,她每個星期去探望,有一天撞見媽媽披著晨褸在暖房裡,手裡夾著一根菸。媽!你都幾歲了,還生著病,怎麼開始抽菸呢?她像面對青少年叛逆期的喬安般氣急敗壞。媽媽把菸灰抖到一個墨西哥藍天驕陽的咖啡碟,咧嘴一笑:我現在不抽什麼時候抽呢?看看她的臉色,又說,我只是沒有在你面前抽,你不是氣管不好嗎?媽媽那時已經非常消瘦了,葡萄紫的晨褸掛在身上,手揪著垂塌的領口,好像隨時要嘔吐。她拿這樣的媽媽沒辦法呀!每當這個時候,她別過頭去不看不聽。這就是為什麼她根本沒告訴蒂蒂,媽媽的衣物裡有那麼一箱,裡頭是詩集和一紮情書。

她抱住自己發脹的頭,揉著太陽穴,就像媽媽以前會為她做的,就像她現在常為喬安做的,揉著揉著睡著了……這個睡眠是那麼安寧,沒有一絲雜質,就像回到了媽媽的子宮,以致於醒來後,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寧靜,彷如時間被重置,一切重新來過。這個房間靠牆擺了個小書架,有圖畫書、心理學、室內設計、有機飲食,也有羅曼史小說,書架最上層立了一個拼圖一塊塊拼出的地球,還有一隻棕眼睛的玩具小熊。各種各樣的人來過這個休息室吧,當他們的親人垂死時,他們在這裡發呆,找一本書轉移注意力,或是偷偷哭泣,不管他們做什麼,那一刻終會到來,親人的,自己的,無所逃的死亡。冬天的太陽四點多就露出疲態,從大窗斜斜照進,落在沙發前的地毯,光亮裡有塵埃飛揚。她把腳往前探,進入那圈光亮。她心裡柔軟而安靜,感覺媽媽就坐在身旁,在安慰她,原諒她,祝福她,這時,遠處傳來了哭聲。

「舞會,多少年前的事了?三十年?」

「一輩子快過了呀!」蒂蒂感歎,「前幾年你總說媽媽需要你,現在你可以出遠門了吧,或許我們可以結伴旅行?」

「再說吧。」婕兒想著去遠方,有點不習慣。跨出家門前,還是先把封死的那個紙箱打開吧,試著讀讀媽媽的情書。「別說我,你呢?真的就一個人?」

「看來也只能一個人。」

「有空多回來吧。」

蒂蒂沒回答,起身,嘴裡哼著什麼曲子,伸展了一下身體,在病床和躺椅間的空隙輕輕搖擺。婕兒聽那曲子很耳熟,在躺椅上也伸直了腳,繃緊腳背,宛如在空中踮起腳尖,輕點著打節拍,轉頭看妹妹,妹妹高舉著手扭動腰肢,模樣很滑稽。她站起來,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兩手向前十指相向,踮起腳尖試圖做個旋轉,卻搖搖晃晃往病床倒去,妹妹及時伸手擋住,兩人噗哧一聲笑出來。

就在這一刻,她們的媽媽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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