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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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二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林新惠/虛掩 - 下

2016/12/13 06:00

圖◎michun

◎林新惠 圖◎michun

他想不起後來妻是怎麼好的。待他意會到時,才發現家裡又回復以往的模樣,回到家都像走進家居用品展示間。妻打理屋子一如後來她自己睡的房間,清淨,整潔,該收納的與該擺出來的都各居其所。一間房子掃得連日子的餘燼都沒有,多了誰或少了誰都不顯突兀。他現在才了解,這或許是漫長的,離開的信號。

而無論女兒長得多大,妻還是會在那無名的孩子該出生的時候,問他:「不曉得是男生還是女生?」

生出來的女兒為妻承擔每月一次的苦楚,沒生下來的孩子卻是妻一輩子的懸念,魍魎隨行每一次稱呼「妹妹」。他明知這一切對女兒十分不公,卻也默默守起妻的成規,並暗自希望女兒沒聽出蹊蹺。

只有那麼一次,女兒對他們這聲稱呼提出疑惑。那時她做幼稚園的剪紙作業,連自己的頭髮也一併剪下,他們看她沒傷到便隨她玩去。卻是那晚外食,女兒如常搶著付錢,捧著鈔票和帳單走去收銀台,一會小跑步回來,雙手把找零散在桌邊,晶圓圓一雙眼探向他們:「我是弟弟還是妹妹?」他們被問得一愣,女兒又歪頭說,「那個阿姨叫我弟弟。」

女兒的頭髮從那之後就再也沒留長,隨著升學階段愈剪愈短,當其他女孩還在和髮禁邊緣拉扯,女兒的短髮已遠遠不及髮禁的長度。真正留長的是他和女兒的距離。他還記得女兒第一天上國中,薄透的制服襯衫隱約現出運動內衣,關上門回過身時裙襬旋出膝上細瘦的腿,那一刻他看女兒的眼光便和以往有些不同。女兒亦有所覺察,坐上機車後座不再如幼時攬住他的腰,而是向後抓著扶手。女兒的前胸和他的後背隔出一隙,彼時九月,秋陽烤得他頸項和胸口燥紅,倒是背上只覺涼索。

他和女兒之間那一隙拉成一絲長髮。兩端皆無語,但女兒仍能在無語中覺察他這一頭的震動,如近來幾次作七,她會在他跟丟誦念的經文時伸來一隻引路的指尖。或是告別式那天她走來男眾這邊之後,每一次家屬答謝下跪,起身時,她便撐著他的胳膊,似乎早已看穿海青裡頭他的膝蓋顫抖。但反過來,他其實不太明瞭女兒究竟需要什麼,這段日子他不曾目睹女兒的眼淚,不曾遇上女兒一個月發生一次的脆弱,於是甚至沒有機會像妻一樣,在女兒那麼難受的時候摟摟她的肩。

他向後支撐的雙手一鬆,就這麼倒在妻的床上,靜靜地說,「好像還是妹妹照顧我多一些啊」。七七之後一週,他醒來之後的時間是祭儀當中那條海青,那樣長,那樣絆人,教他才剛起床就又陷入海青一般的黑昧。

直到一道亮光扯掉那矇住他的昏暗。他驚醒,倏地坐起,瞟向床頭鬧鐘,已是晚上七點。

「你怎麼睡在這裡?」女兒走向床邊,一手拎著西裝外套,一手插著口袋。

他沒有回答。他不確定該怎麼回答。要從妻回來的那天開始說起嗎?

他靜靜垂頭,女兒放軟聲音,「你這禮拜都沒出門吧。」

這他更不確定了。或許是,或許不是。是的那邊大概多一點。他睡得太長,長得每一天都恍惚,甚至女兒這一提他才發現已經一個禮拜。

「爸,你要出去走走。」女兒乾脆蹲下,挽起他的視線。

從這角度能窺見女兒襯衫上頭敞開的衣領,頸脖、鎖骨、一點點胸口。視線閃避,向上攀,爬上那削去兩側僅留頂部的短髮,再沿著垂下來的幾綹落進女兒的雙眼。他緩緩開口,終於說出今天第三句話。

「我在等妳媽回來。」

七七之後四週,他依舊睡到中午,不過醒得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他很清楚,接下來幾天,可有得忙了。

他一逕走到妻的房間,毫無拖延,不沿路巡視女兒的房間、浴室和客廳,也不觀望女兒的拖鞋是否擱在玄關。

妻的房門仍然敞開。他的視線輪流停在每個家具上,最後決定從床頭置物櫃開始。彎下腰、撐住下盤──置物櫃騰空而起,他的腰部漫延痠軟。

三週前睡在妻的床上還有女兒的叮嚀給了他靈感。那天以後,他的白天都是搭公車換捷運,直至城市邊緣的家具大賣場。他決定出去走走,幫妻買一張新的床。現在的睡起來不夠舒服,當初以為分房不會太久,只將就地湊一個床架,一張薄薄的睡墊。

賣場偌大,他毫無頭緒,隨動線曲折蜿蜒,直到前後都望不見出口,才曉得被困在蛇腹之中。平日白天還能來逛家具賣場的人比想像得多,偶爾他恍神,偏離或悖逆人行流向,免不了一番摩擦踩踏,便縮起自己細聲道歉。如此不一會就十分疲累,他就近找一張沙發坐下,茫茫四顧。來這裡的人大多年輕,孩子還偎在懷裡的夫婦,或許多像女兒那樣的女孩子,給另一個像普通女生那樣的女孩子挽著。女兒是否也有這樣的時刻,那麼挽著她的另一個女孩子又會是誰?或者,儘管難以想像,當他看著一對男孩摟著彼此的腰,他會想或許那其實是一個像女兒那樣的女孩子摟著一個男孩?但他並不確定是否希望女兒真的摟上男孩子的腰,畢竟這麼久沒見著女兒來生理期了。

一切都令他困惑。他離開沙發,沒幾步路,又沿著一張床倒下來。眼前刺進幾束聚光燈,他側過身,再翻另一側,靜靜望著熙來攘往的腳步,牽著勾著的手。之後又起身,躺到另一個,沒一會兒再換一張。就這麼躺遍寢具區的所有單人床,他仍然無法分辨其中差異,無法決定買哪一張。只好繼續前行,最後抱了一組四人份的碗筷組,排在長長的,每一台推車都滿載雜什的人龍尾端,輪到他結帳時店員有些疑怪他只買了一樣東西。他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在深海一般的家具賣場繞了一下午,最後只揀取一顆無關緊要的石子,也無從解釋為什麼偏偏是四人份的碗筷組。他一直以來都不知道怎麼解釋那令他困惑的所有。

當然他沒有告訴女兒,往後的每個平日白天,他都在同一賣場徘徊。他依舊躺過每一張床,再挑一件不特別需要的貨品結帳,隔熱墊、桌巾、浴簾、馬克杯、靠枕、拖鞋、鍋具、沙拉碗、乾燥花……一天一件隨著他捷運換公車,像蒸騰的暑氣晃晃盪盪回到家。不過屋內並沒有因此一點一點除舊布新。他把所有買來的東西都推到雙人床空曠的那一邊。

直到昨天他在動線中尋著一條意外的岔路。岔路延伸至房門,門上吊牌:「快來看看我們的新房間!」他壓下門把。

門後是和妻的房間差不多小的臥房展示間,家具擺得較多,卻感覺比妻的房間寬敞。或許因為衣櫃門上的鏡子複製出不存在的空間,或許因為懸吊式櫥櫃不必占據行走的面積,或許是桌子的材質,或許是那張平時可收束成沙發的床。他躺上床,枕著雙手,水療機散出的清新氣息中,他依稀望見妻走在剛下過雨的路上,脂粉味裹在豔綠水氣裡。這裡誰都可以進來,也隨時都能離去,而此時人聲雜沓退得很遠很遠,遠得彷彿那條彎進這裡的岔路正被一點一點拭去,獨留他在這裡,這裡妻會喜歡,電視機上的硬紙板「讓您的小臥房擁有大空間!」啪搭啪搭作響……

他倏地坐起,心思澄澈,水療機的芬芳滌去連日困惑。只給妻買一張床,太少了,他想,他要為妻買下這整間房間。

下了決定後一切都容易起來。如同七七那一陣子,他又接獲許多表單,信用卡簽單、運送單、購買證明、會員入會表,順著格子留下自己存在的佐證,電話地址生日Email,一遍一遍寫上自己的名字,盡量不去想表單裡沒有一個關於妻的格子。買了沉沉一整間家具,腳步卻愈發輕盈,這一天他不再抱個貨品回家,反而買支霜淇淋,多走一站捷運,任憑濕熱太陽舔得他滿手黏膩的香草與奶香。

而後就是今天,七七之後四週,他得趁搬運公司來之前將妻的房間清理妥當。他舉起床頭櫃,搬回自己的房間,想把床頭櫃拖進衣櫃,才發覺這三週下來日日積累的雜貨已經從雙人床的一邊,堆積到地上,延伸至衣櫃中。這下只得盡數拆封,分門別類鑲嵌到家裡的每個角落。於是浴簾從藍色泡沫圖騰換成繽紛幾何拼貼,女兒放在玄關的拖鞋給換了一雙,客廳茶几多一只盛滿乾燥花的籐籃,沙發上再添兩個靠枕,桌巾重鋪,馬克杯舊的新的共擠一個杯架。摁亮新換的黃燈,屋內大抵還是舊的,但他寬慰一笑,想著妻或女兒回來了,就能採摘這許多四處暗生的新。

手機鈴聲卻攪亂他的耽想,女兒的LINE,今日又要加班晚歸。於是四人份的碗筷組只有一套沾進晚餐的油水,而白天一番意料之外的折騰,讓他無心繼續收拾妻的房間。他早早睡去,踅回房間的路上關閉每一處燈。終究他費盡一日點亮滿屋子的新,只得自己一人再逐一吹熄。臨睡前他設了七七之後第一次鬧鐘,以便明天早些接續整理的工程。夏被如薄薄的期待罩著他,僅僅有一件事情在日子的遞換處等待,便足以使他渾沌模糊的生活逐漸聚焦。冷氣低吟,電風扇間歇拂過涼風,他的雙腳蜷回被裡,緩緩睏進鬧鐘沉默的倒數。

隔日,七七之後第二十九日,他醒得比鬧鐘早。這麼早,他想,清出一些妻的衣物之後,還能為女兒準備早餐。這麼一想心底便很飽滿,匆匆走過女兒的房間、浴室、走廊盡頭是客廳,右轉一踏就會是妻的房內。

關起的門卻讓他急煞住自己。

定神一瞧,門不全然是關著的。是虛掩的。

他湊向門縫,清晨微光從玄關漂至房門這端,殘存的昧暗中,依稀能辨出衣櫃敞開。氣息則更早一步竄進他的身體。是妻的氣息,脂粉味裹在下過雨後濕漉漉的水氣中,那樣翠綠而透明的氣息。而後是呼息。他屏住呼吸,門縫卻洩漏出淺淺的,不均勻的喘息。

他一點一點將門縫推得更寬,身體卻揪得更緊,門後的妻無論是什麼模樣,他都認得。門躡得咿咿呀呀,他努力抑住那一聲湧向喉頭的呼喚。

床上覆滿妻的衣物,堆堆疊疊,內衣便衣洋裝長褲禮服套裝互相糾纏。看來孱弱的背影身陷其中,穿著妻的睡衣,垂墜的棉質和各種衣物的掩蔽下看不清身形。但方才門的跫音已將那背影慢慢朝他翻轉過來。

他首先看見削去頭髮的右側臉,而後是僅留頂部的髮,沒有髮蠟,隨著轉身的動作從左側垂墜右側,髮尾浸濕汗水,散在臉上。

女兒一手抱著妻在冬日常穿的大衣,偎著大衣領口彷彿棲在誰的胸前,另一手則糾扯妻的衣物成一團扎實的枕頭,按著下腹部。穿過披亂的髮絲,女兒望他的眼神,有些驚詫,有些了然,有些想說但又遭身體內的劇痛倏地掐斷的話。女兒縮起身子,像被無名的外力綑綁起來,咬緊牙齒卻關不住衝出來的嗚咽,隨後是沉沉的喘息。女兒的汗與體溫將妻的氣息翻騰得更濃烈。

不知不覺他已逐漸走向前去,感覺踢到什麼,俯視但見塑膠袋包裹起來的,紅白相間,半乾未乾的血漬。他停下腳步,不知為何無法再向女兒跨出一蹞。而後望向床尾的梳妝台,擺著一把鑰匙。他一眼就明瞭,那是連他都不曉得收在哪裡的,妻的房間的鑰匙。

當然他也同時明瞭了其他所有。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再向女兒靠近,自從女兒不再在機車後座抱住他,他就再也沒碰過女兒的身體。他更不確定的是,若他一掌撫上女兒的肩,是否就會拂去妻留在女兒肩上那些安慰和陪伴的手勢。

他握緊沒有伸出的手心,悄悄向後,退至門邊,按下內側門把的鎖,再退到門外,一點一點闔上門,門縫愈關愈小,越過虛掩的邊緣,咯噔一聲,他再試一次門把,已經無法從外頭打開。

轉向廚房,他翻出鍋子、一盒冷凍雞肉塊、一包常備的四物藥包。盛水上爐子,開火,望著一鍋透明水逐漸暈黑,他曉得此後一週妻的房門都將無法開啟。待天再亮些,他得打給搬運公司,請他們晚一週再送貨。他思索到時也許需要解釋什麼。

就這麼說吧,妻回來了。●

【評審意見】

妻後 ◎陳芳明

妻後四十九天,對一個未亡的男人,將會怎樣去面對?丈夫如何處理妻走後留下來的家務,以及如何面對陪伴的女兒。當女兒是同志時,這位男人又將如何展開對話?在微妙處,點出了男人的困境。

這篇小說的文字寫得非常乾淨,節奏也很明快,描述丈夫的心境轉換時,也絲毫不拖泥帶水,相當精確點出男人的落寞。被稱為「妹妹」的女兒,也不知如何與父親應對?

可以想見,這個家庭的生活秩序一切都由妻子所安排。妻後的日子,需要重新整頓,丈夫卻不知從何做起。作者相當能夠掌握妻後的男人之徬徨失措,頗具抒情的意味。無邊的寂寞與悲傷席地而來。小說文字散發出來的氣味,好像宣告了人生最穩定的歲月之無法挽回。虛掩,指的是丈夫對妻子生活的欲知未知,也指的是對女兒的欲解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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