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言叔夏／從前從前有位KKman

◎言叔夏

高中畢業的前一年，因為推甄的緣故，我度過了一個晃蕩的、與聯考無關的三年級。印象中那是99年的初冬。黃昏的校車玻璃凝結著霧氣的水珠。過完1999年的最後一天，下課前有個老師意味深長地說：「西元明天就兩千歲了。」那是市區裡的一所教會學校。校園裡到處佇立著安靜的雕像。我穿著深黑色的運動長褲，遊蕩在教室的長廊外。教室裡的老師說，不要在這裡妨礙別人學習。

不能待在教室的日子，最常窩著的地方是學校的電腦室。因為那電腦室位在校園某棟大樓的深處，離教室極遠，幾乎不會與其他準備聯考的同學碰面。彼時液晶螢幕尚未發明，電腦室裡的兩排走道皆是弓著背的厚實螢幕。主機的開關一按即有嗡嗡的鳴響。極輕微。像是蟬鳴鼓翅。有人告訴我，那是電腦的心臟運轉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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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也會有它自己的心臟嗎？文組的我始終不能明白，那樣的心臟究竟是什麼樣的意思，Windows95的藍天白雲，忽然就兜頭罩上了螢幕。「網際網路」剛從台灣的上空覆蓋下來，在我的腦海裡像是有片漁網輕輕落下。「網路上的芳鄰」是誰？是不是真有那樣一位芳鄰，住在我看不見的左邊，可以輕輕踮起腳尖，就去按他的門鈴？

彼時BBS初初架設，鷹架一樣一座又一座地搭架在地平線的遠方。鍵盤裡傳喚一個叫做Telnet的程式，全白的螢幕一行帳號密碼，登入以後，就來到了世界的反面。我從來不知道學校裡有這樣一群人，那是BBS介面尚簡陋的時代。螢幕上每個字都像是火柴排畫出來的。深夜裡水球丟來丟去。信件匣裡常常躺著一、兩封信。那是從什麼地方傳遞過來的？是電腦的心臟寄給我的嗎？電腦的心臟說：你好嗎？我是K。你是誰？我好像在這個學校的某個角落裡，看過你。

叫做K的人，跟螢幕裡的許多人一樣。在午後不開燈的電腦室裡，上站人數只有2人的時候，黑雲緩慢地漂過了屋頂。慢慢地，2000年的夏天就這樣來了。誰也沒有跟誰真正開口說過一句話。晦暗的電腦室裡，始終只有稀落的幾個人，在因考試的日期逐步靠近，而漸次沸騰起來的校園裡，像安靜的遊魂一樣地彼此漂開。畢業前的最後一顆水球，K說，我考到機車駕照了。要不要一起騎去甲仙的山裡？因為這個邀請來得太過真實，不知道為什麼我唰一聲地倏忽熄滅了螢幕。

離開那個校園，進入大學，我再也沒有在任何一個站上，遇過那個叫做K的人。只有全白的Telnet，很快地被換成了色彩斑斕的KKman，任意門一點就可以抵達上百個站台（它們如今多數已都成了廢墟了）。邊活著網路時代，邊活過了網路時代，卻也總活不出網路時代。這真像是天竺鼠與牠的滾輪的命題。回想起來，我竟亦是網路時代的白堊紀之人了。如同遠古紀元裡的翼手龍之流，某日振翅，飛過了1999年，這才發現所來之處，是再也沒有回頭路了。在路途中，偶一加入共同飛行的隊伍，幾年以後，在現實與虛擬的恍惚之間，忽而不知那些帳號而今都流佚到哪裡去了。是不是也在某處好好地工作、生活，長成一個與我一樣的大人？只有從前從前有位KKman總也不老，保存著白堊紀迄今的種種祕密的地層。那時的電腦，心臟也是古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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