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星期專論》噁心

⊙謝志偉

 如果說「親吻」是一種密貼對方及邀之親近自己的方式,是以生理的嘴唇「吸吮」動作傳達心理互為呼應的感覺和產生共鳴、乃至合而為一的意願,那麼,同理不難瞭解,「噁心」、「想吐」,甚至真的付諸行動的「嘔吐」也可以是一種「表達」方式。亦即,當有些景象或某些令人作嘔的言行讓你覺得「噁心」的時候,你會有「想吐」的感覺,這時,嘔吐可被視為是一種透過生理反應傳輸心理感受的表達方式,是一種從人體內部「達」於人體「表」面的排斥動作。貼身又貼心的「親吻」是一種迎納,甚至可到將對方的「嘴濡」吞進自己肚裡的程度,心神蕩漾,欲仙欲死,不言可喻。反之,「嘔吐」與其方向背道而馳,是一種推拒,是把吃進肚的東西一路經過食道、喉嚨、嘴巴吐出來,正是胃裡翻滾,嘴裡酸苦,傾泄╱褻一地,不忍卒睹,不敢稍聞也。

  英文的vomit和法文的vomir的語源都來自拉丁文vomo,加上日耳曼語系裡德文的kotzen,都相當於中文的「嘔」,四者的母音不約而同都是喉頭音o,絕非巧合。我們只要用手指往喉嚨方向探一探,不必太深入,像看醫生時一樣,稍稍往裡壓壓舌頭,喉嚨一感受到壓力,立刻就會有想吐的感覺,這時喉頭發出的聲音就是「啊│嘔」的連音。至於日文「ki mochi warui」大約相當於「噁心」,其wa就是漢字「惡」的讀音,(日文漢字無「噁」,「惡」通「噁」),可以讓我們想像,嘴一張,「哇!」一聲就吐滿一地的景象。

  「噁心」雖然不一定引出「嘔吐」,但常是嘔吐的前兆,兩者合一,既有心理影響的連結,也有生理因素的參與│噁心的「心」,正是中文裡生理和心理交界之重鎮。而「噁心」原因容或不同,難過則一,都非安順之常態,但通常嘔吐了以後,就會舒服一點。正是因為吐了以後會帶來較為舒坦、紓解的感覺,使得我們在看到、聽到令人噁心的情事後,心理上真的會引發想吐的生理感覺,因為那是一種非要「一吐為快」而無法宣洩的情緒│譬如看到「立體人」(立委兼媒體人)陳文茜為報私仇兼謀私利而呼朋引伴招來退伍之台灣情治人員結合親中媒體和中國政府來故入陳總統於台諜案,或聽到腰纏萬貫,財產數、十、百億的連宋一對「清廉」公務員一邊高喊「富人一國,窮人一國」,一邊則企圖以「族群和解」的煙幕彈為所屬獨裁政權在戒嚴時代的「昭彰惡行」脫罪,或明明是台灣子弟,卻攀附中國國民黨欺凌台灣美麗島等等不一而足的現象。就這點來說,看到噁心事而覺得非吐不可,猶如觀賞悲劇而洗滌心靈,是以,「噁心」和「嘔吐」也同有心理和美學上的感性功能,誠不虛也。

  見噁心而嘔吐,若是一種感性清洗,則應噁心而能不嘔吐,即有可能意味著道德昇華。這種情形有的,魏書元子華傳裡記載著:「子華母房氏,曾就親人飲食,夜還大吐,人以為中毒,甚憂懼,子華遂掬吐盡噉之,其母乃安。」孝子元子華為了讓母親安心,證明她不是中毒,而把她吐出來的穢物捧起來吞下去。要做到這點,需有極深的孝心,非常人所能,否則,恐怕看到母親吐,自己就跟著吐了。這可說是古代版的另類 「feed back」,老實說,我們讀了不免感到噁心,但是卻又對元子華的孝心感佩不已。

  透過噁心的景象來傳達訊息,在電影「神鬼戰士」裡也看得到。主角馬克希穆斯逃過一死後,被奴隸販子撿去,這時,觀眾看到他肩頭上深約兩公分,寬有七、八公分血水合滲、骨肉分明的傷口是用粗麻線寬鬆縫上,而裡外蠕動著數隻肥蛆正在啃吮潰爛的腐肉之景象時,雖然覺得噁心,但並不會有想吐的感覺,何以?就是因為之前已見識到男主角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之後復目睹到他慘遭妻兒慘死家園之痛,我們隱約意識到,忍受如此原始的、噁心的治療方式正是象徵了先前、之後他多次與死神掙扎、與命運對抗的萬難經歷。作戰,身先士卒,做人,光明磊落,這是他的寫照。相對的,謀害父王而登基的王子,上下光鮮,一臉白淨,卻是貪生怕死(身為王子,卻等戰爭結束後才趕到)、邪惡亂倫(弒父戀姊)、偷吃步(與馬克希穆斯決鬥前,先將雙手被縛的英雄腋下深刺一刀),無論其過去言行或當下模樣都讓我們產生噁心或作嘔的感覺。│看景觀情,李登輝、陳水扁和連戰三者的關係不正是「神鬼戰士」的政治版?且別說,三年半前做不成總統的連戰選後做掉了當他「父王」綽綽有餘的李主席,這回卯足了勁就是準備給陳水扁「宋」一刀的。台灣人嘔吐之餘,能接受這樣的噁心事嗎?

  話說回來,「嘔」和「吐」雖然常常連用,但兩者其實是有區別的。「嘔」的動作會經過喉嚨,是從胃裡出來,可是如果沒東西可吐或吐不出來,但聞其聲,不見有物,則叫「乾嘔」,比嘔吐還難過,轉用在抽象層面,就是所謂的「很嘔」,此時的「嘔」不讀三聲,而是憤憤難平、短促有力的四聲,接近台語讀入聲的「鬱卒」之「鬱」,堵塞不通也,此所以「嘔氣」與「賭╱堵氣」同義之故。例如,受上回興票案影響而痛失總統寶座,這次又受小馬虎視在側,不得不委屈做副的老宋,其連喊六聲之「下流!」就是一種無物可吐的「嘔」,須知,不能猛力「由內往外吐」,則使勁「由上往下流」,亦是一種心理補償也。

  又,假如是從胃裡一路經由食道、喉嚨、嘴巴吐出來時,那麼這時由前半段的「嘔」連貫為後半段的「吐」,就是四聲「吐」。而當東西只是含在嘴裡,然後直接從嘴裡吐出來,這時則是三聲「吐」。我們甚至可斷言,從胃裡吐出來的,力道較強,接近於噴,所以難於抑止,因此發以較為野性、本我而有力的四聲,而非發以較屬理性、可受控制的三聲,是合理的。

  三聲「吐」和四聲「吐」的區別事實上牽涉到生理「隨意肌」和心理「自由意」的問題。前者控制我們,後者被我們控制。腸胃翻滾,覺得要嘔吐時,沒得商量,馬上就得找廁所,洗臉台,盆子,或桶子。當然很不幸,只要是在餐廳裡,不少男士還專門找小便斗,隨意肌之隨意,可見一斑。而含在嘴裡的東西,只要還沒吞下去,我們通常都有機會改變主意吐(三聲)出嘴來,或是不改初衷繼續往肚裡的方向吞。對此,吞下肚的黨產要他四聲吐出來就須大費周章,蓋可能都已經消化掉了,但是還沒吞下肚的,就較單純,逼他三聲吐出來,猶是為時不晚。

  區別三聲「吐」和四聲「吐」有這麼關鍵嗎?有時候有的。我們看《賣油郎獨佔花魁女》裡面關鍵性的那一幕就知道。賣身青樓,出外場至半夜才酒醉而歸的花魁女,昏睡在床醒來後,一陣亂吐,賣油郎不僅不覺噁心,沒有躲避,還把她嘔出的穢物盡攬兜袍裡,此舉深令花魁女感動。一般是將此幕解為,賣油郎不嫌花魁女的青樓生涯,亦即不嫌她「骯髒」,也就是用他的「一身狼藉」抵掉她的「一身骯髒」。然而,花魁女的自由意控制不了隨意肌的四聲吐卻也隱隱地暗示著「不由自主」四個字。出去吃喝,回來嘔吐,此即,一時吞忍皆是身不由己,不正透露著,寄身青樓,乃非她所願,那這一吐可真是「吐實」了,釐清這點,才是關鍵,因為淪落青樓既然非她所願,花魁女一身污穢才值得洗淨,殷實賣油郎愛戀青樓煙花女的道德性也才能站得住腳,同時也提醒了我們注意到花魁女之為「賣由人」與「賣油郎」的同音屬性。簡而言之,我們初始以為要墮落的人沒墮落(賣油郎),我們以為已墮落的人也有了著落(花魁女)。兩人都獲得救贖,誠美事一樁。誰說「噁心」、「嘔吐」絕無好事?

  既說到救贖,我終歸還是想到泛藍連宋一夥人。要救贖至少得學花魁女先吐實,至於黨產,吞下去,還是得吐出來。總不能,吞食由你們,臨了,嘔吐還得我們來?就算過去傷天害理不知所措,如今怎好繼續指天說地不知所「錯」?好歹「隨意」也要表示一下悔意吧。若然,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們絕對把你們當年的「不主自由」善意地解釋成「不由自主」,如何?有詩為證:

  昔入歧途不歸路,為虎作倀吃撐肚

  倘有悔恨知錯誤,回頭猶有可憐處

  天助猶靠先自助,否則噁心惹天怒

  屆時眾人看了吐,連上帝也說:me too

  (作者謝志偉為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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