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文化週報》藍祖蔚看電影:台灣第一歪歌塩埕區長 勇奪金穗獎

紀錄片中郭萬枝肖像被反光遮蓋,如現實沒人知道他的本色。(寒山拾得Ltd.提供)

◎藍祖蔚

《塩埕區長》海報結合鱸鰻意象,配上歌詞,你想到了什麼?(寒山拾得Ltd.提供)

如果票選台灣第一歪歌,「塩埕區長」應該名列前茅。光是下面這段用鱸鰻鑽洞白描男女燕好的歌詞:「一尾鱸鰻蟯蟯趖/趖入洞內欲迌/等待鰻滫(siûnn)撂(lut)清楚/哎喲趖出洞口軟荍荍(nńg-siô-siô)」以及「深山林內一條溝/溝中一粒紅石頭/千軍萬馬行袂到/哎喲只驚一粒和尚頭」,都能想見當年該曲如何讓入非非,又何以必遭禁唱。

1964年,警備總部禁唱了「塩埕區長」,禁歌十大法條中的「意境誨淫,妨害善良風俗」和「詞曲狂蕩,危害社教」大概都適用。然而,禁歸禁,傳說中,正版黑膠賣了23萬張,盜版至少亦有23萬張。

2020年,文化部金穗獎最佳紀錄片頒給了盧彥中執導的《塩埕區長》,盧彥中在片中一再傳唱該曲,也試著從歌聲與回憶來拼組高雄「鹽埕區長」當事人的凹凸本色,更把鱸鰻意象與歌詞結合成了《塩埕區長》海報,成為最吸睛的視覺焦點。

「塩埕區長」真奇人 喝贏7場選戰 喝掉7間房屋

以前是禁歌,如今成了金獎,時代確實大步邁前,昨日禁忌已成笑談,寬容取代了大驚小怪,但是已經被刻板印象定了型的人物傳奇,半世紀後能還原多少?後人不能談、不敢談以及無法談的現實,反而讓這部紀錄片殺出了一條血路。

《塩埕區長》雖是一首歌,但確有其人,第一段歌詞「塩埕區長郭萬枝/人人叫伊郭先生/做人慷慨佮有義/哎喲欲交朋友著找伊」,不但直接點名,也直指郭萬枝此人重情義,出手闊綽,愛上酒家,三教九流都有朋友,歌詞才會把他的酒國行徑點繪得如此活靈活現。然而他雖曾連任三屆區長,又當選四屆高雄市議員,喝酒喝贏七選戰,但也喝酒喝掉七間屋,最終涉案坐牢,潦倒以終。

不到150字的生平介紹,就能描繪出這位高雄名人的本色嗎?盧彥中從眼科醫師對一對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驗光檢測切入,就極具靈光巧思:視力起霧,才要驗光配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比手劃腳,確實可以看得清楚了些,然而,清楚不等於真實,紀錄片試圖捕捉或重現的真實,不也是瞎子摸象的一種解讀?這亦說明了電影中的郭萬枝肖像竟被反光給遮蓋了輪廓,越想看清楚,反而未必能夠看清楚。

不過,這對驗光男女另有功能,醫師是黑膠迷,牆上都是古稀黑膠,兩位老人家提起黑膠不但能夠暢述往昔,甚至樂聲一響就站起身來款擺起舞:他們曾經如此年輕,曾經如此哼唱過「塩埕區長」。

鹽埕風華誰記得 舊照、空拍遙想當年

重現郭萬枝走過的1950-1970年代,重現高雄鹽埕區盛極一時的往事,當然是《塩埕區長》的紀錄目標之一,因為越戰,因為美軍,鹽埕區因勢而起。只不過,昔日咖啡館、小酒吧等聲色場所林立的場景,只剩泛黃的黑白照片;酒國稱雄的歡鬧場景,更不可能留下影像紀錄。前者,盧彥中舊照片揀著用,對照空拍機的街景俯瞰,以及身上刺有美國圖案刺青的耆老回憶,確能呈現羽扇輕搖,「遙想鹽埕當年」的感受;後者,盧彥中乾脆找人進入粉樓酒肆模擬重現。伴隨著黑膠唱片傳唱的樂音流轉,舊日的嫩綠嫣紅差幾近似。

真正的艱難與動人,則在郭萬枝的人生塑像。

他是散盡家財的孟嘗君?還是揮霍無度的敗家子?他是代人頂罪的傻漢?還是魚肉攤商的惡霸?晚年是遭子孫棄養?還是家族處理不當?新聞報導著重他跌宕起落的戲劇人生,究竟幾分事實?幾分演義?就像一般人聽著「塩埕區長」這首歌,就認定郭萬枝真是如此風流恣意,古人是「身後是非誰管得,滿城爭唱蔡中郎」,而他生前即使曾因在意歌詞對他妄加褒貶而興訟,甚至也在接受電台訪問時,留下不以為然,卻也無力回天的虛弱感嘆,終究無力洗刷世人對他的刻板印象,畢竟他確曾觸法入監,晚年也真是潦倒淒涼。

郭萬枝風流有內情 大時代傷痛難消除

然而,《塩埕區長》的最後高潮別富深意。郭萬枝的子孫提出三個觀點:首先,郭參與過二二八事件,家人為了找他,曾在溝渠中翻找屍體;其次,大難不死後,他身旁一直有調查局人員隨行,是陪伴?還是監控?第三,縱情聲色是掩人耳目?還是唯有先灌醉鷹犬,才能自由呼吸?那個大時代的重創傷痕,就這樣鑄造或扭曲了一位浮世浪子?人生的沉重、幽微與荒誕,究竟怎麼拼組註記,才最接近本色?

今日鹽埕區已然不復當年滿城盡是風花雪的燈紅酒綠,年輕人對郭萬枝其人其名,相對陌生,甚至生猛有力又容易上口的「塩埕區長」也少有人再翻唱,盧彥中從黑膠中找出人物舊事,從歪歌中挖出走歪的人生記憶,點出了城市記憶透過通俗娛樂更容易挖到正史避而不談,卻真實活在街頭巷尾的浮世情貌,他的敘事策略,既有趣又有力地重建出舊台灣的記憶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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