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書與人】一百種愛的可能 － 平路談《黑水》

小說家平路。（黃胤諴╱攝影）

專訪◎楊隸亞

新作《黑水》。

2013年轟動一時的八里雙屍命案，喝咖啡聊是非，聊出一場撲朔迷離的爺孫戀，讓社會大眾震驚不已。小說家平路（1953-）以「咖啡店命案」新聞事件為題材，寫出長篇小說《黑水》，大量的女性內心獨白流洩在字裡行間，究竟黑水是被倒掉的感情還是洗不淨的欲望？

平路幫小說女主角設計了一個菜市場名字，佳珍。彷彿隔壁轉角就有這種女孩，在路上喊一聲，就有人頻頻回頭、舉手對號入座，問她這種普遍性是不是刻意設定的？平路說，「取名字有時是直覺的事，即便沒有凶案發生，社會每個角落仍存在類似心情或境遇的佳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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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新聞事件層出不窮，為什麼選中咖啡店命案？

「一個謀財害命的蛇蠍女？不，絕對不是這麼簡單可以概括帶過的。」平路堅決表示，社會往往把特殊的個人隔絕於社會，卻不願看到其中普遍的現象。將惡人隔絕，大門關上，便彷彿什麼事也沒有了。沒有人問為什麼？為何一個年輕女性會殺人？真的是「謀財」嗎？「我可能必須用一本小說的篇幅來推演。不過，小說畢竟是小說，與現實世界是兩回事，但期望可以提供讀者對社會更多好奇心或理解，而不是只把惡人推出去，剩餘的都是安全善良，這世界不是善惡二元論。」

婚姻是個黑盒子

來看看故事中的兩個女主角。佳珍，努力工作的年輕女孩，她心中最大的渴望是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店。洪太，大學教授，典型的女強人類型，在職場上專業、嚴謹。不同年齡層的她們，相似之處卻令人詫異，於工作領域十分踏實，卻對愛情婚戀保持著幻夢一般的追求想望。小說裡，女性對婚姻的高標準與追求，用掉相當多的篇幅比例來描寫。平路說，「時代往前走，娜拉出走了，女性的自主性或女性覺醒看似提高，照理說婚戀的迷思會逐漸被破除淡化。」她提到與自己同輩的友人，以「私奔」的形式來代替婚禮，兩個年輕人彼此認真許諾就是一回事。然而，近年的女性卻更重視婚禮，傾注更多資源投入籌備宴客，婚禮影片、訂飯店、蜜月旅行、婚宴小禮物、設計婚禮趣味橋段……對婚禮的想像，反而更僵固。

婚姻，是走向幸福的天梯嗎？

倘若婚姻最重要的是一個幸福的許諾，為何需要花去如此多資源心力，這是否值得？這個時代究竟是往前走還是向退後？

從小說的女主角佳珍、洪太身上，見到女性對婚戀態度的普遍性。平路說，「幸福、浪漫愛、婚姻，本質是三種不同的東西，卻被放到一個黑盒子裡。」婚戀迷思在女性的潛意識裡多麼深刻，任何年齡層的女性都期待被呵護，對於愛的渴望、幸福的希望，不約而同想著，只要通過一場精心設計所營造出的婚禮，就可以成功通往幸福。黑盒子其實極度危險，不透明即是誤解的開始。

禁忌的爺孫戀？

小說《黑水》裡面的洪伯跟佳珍，發展出一段忘年之戀。這種年齡差距大的戀情，讓人聯想到莒哈絲的《情人》，中年男子與仍保有幼童般身體的年輕少女，聽起來那麼「畸形」、「欠缺」，荒唐的愛。

「這是不是爺孫戀？」平路認為透過心理學知識仍然無法全然解釋，每個人彷彿都是各自遙遠的國度，人與人的理解是如此困難。小說《黑水》提供一個空間場域，發展感情裡的自我、迷茫甚至憧憬欲求。談及洪伯這個角色，她說：「一個實際年齡六十歲、七十歲或八十歲的老男人，也許他心靈狀態可能根本不是這個年齡，我們對情愛的理解太薄弱，以至於我們的文化是用『倫理』去規範它。」

父親該有父親的樣子，爺爺該有爺爺的行為。外形看起來是伯伯的男性，或許仍沒有準備好適應自己的年齡，面對情感，即便內心有十足的誠懇，卻無法透過正常的言語訴說，平路細細解釋外形、語言、心境之間的落差感，「我就是像二十幾歲的年輕小伙子，只是單純想看到你，能不能與我一起喝杯咖啡？」這種話脫口而出很容易往猥褻或犯罪靠近。

對情愛的渴求，永遠不分年齡性別。平路說，「洪伯有一個看起來還可以的婚姻，然而在裡面卻非常寂寞。」一個老先生，被別人喊出「伯伯」的時候，不僅完全無法透過言語示愛，說多了還會變成亂倫，華人的倫理結構、儒家思想很深厚，當某人被稱為爺爺或伯伯，明明毫無血脈親屬關係，稱謂讓他們被迫於根深蒂固的倫理系統。社會沒有配備給一名年長男性誠懇示愛的文化字彙，於是伯伯看起來好像很有心機、圈套，以金錢或物質來引誘女性上鉤。

「太可惜了！」平路說，「為什麼不能讓每一個年齡的人很誠懇直接地烘托出內心世界？」浪漫愛的本質是很純粹的，兩個人在咖啡店聚會，可以自然地心對著心說話，心心相印。

多種閱讀可能

《黑水》可以有好幾種閱讀法，小說劇情情節是一種，時事輿論聲音是第二種，輿論的眾聲喧譁讀起來就像電影的畫外音，催逼劇情前行卻不製造多餘過度的干擾，以平行的節奏讓故事情緒更飽滿。透過平路的精心挑選，小說裡穿插的每一則輿論都有深刻意義，她說，「希望這本小說擁有好看的故事，透過多重閱讀的方法，還可以引發讀者更多共鳴。」

陳芳明教授認為黑水隱喻苦澀的咖啡，有首國語歌曲〈咖啡〉，透過歌神張學友的嗓音低迴擺盪，是這麼唱著：「一場無味的愛情像個謊話，甜的時候只相信它，苦了以後每一句都可怕，人怎麼會如此難以了無牽掛。」

到底什麼是「浪漫愛」？

平路說，「人們以為自己的欲望就是跟婚姻對象擁有最美滿的性，然而那或許只是安適於做自己該做的事。」

相親，是在婚姻市場裡挑選物品。這種關係，開始就是目的。可是佳珍對洪伯來說不一樣，完全是意外的狀況，沒有設定，即是浪漫愛的開端，人總是愛上不該愛的人，愛本來就是狂亂的，被指為老番顛、痟仔，仍無法抵擋被深刻觸動的感覺。「愛情」本身有著心的叛逆，彷彿有個力量讓自己抗拒地心引力飛起來，強大到足以衝破框架本身，甚至比框架還要更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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