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散文詩】 崔舜華／駕車旅行

◎崔舜華

◎崔舜華

深夜，凌晨三時三分。你在播送暖氣的房間裡。枕在頭下，你的髮流淌過大半張床，隨意志延伸，一道蜿蜒靜謐的黑河。

意志結合暗示，給予你指令。你披上簡短蔽體的衣物，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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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相當寒冷。二月的夜晚。凌晨。你習以為常的那春天到來以前的黑暗。但是這座城市並不容許全然的黑暗，總是有什麼在別處簌簌而動：一竄閃逝的溝鼠尾巴。街燈滴漏的殘光。煞車輾擦路面的尖喊。貓輾壓。狗走失。草枯竭。水鳥崩散。

你按下鑰匙，答答兩聲，宇宙鐵片割製的開啟一扇通道。你進入這座獨屬於你宇宙，將背脊和腰臀臥入駕駛座的椅面，雙掌握住方向盤，落入無窗的思緒的密室。

你感覺引擎，此刻沉默無聲的機器心臟，曾為你急促地搏動，生命的金屬源頭。你移動右手，輕柔地握住手排檔。1，2，3，4，5，數字刺激著想像，你感覺自己即將啟程前往一趟奇異的旅程，嶄新的事物在面前隨機地鋪展開來。從未見過的陌生風景具有絕對的誘惑力，教人一再地為那未知的前程全力奔赴而去，荒蕪，危機，險地。

副駕駛座原本有人。有過許多人。他們的影子沾黏在座椅上，你揀撕其中的片段，一些淡薄的記憶，記憶的側影：她起身離開座位時輕輕摸過車門的指痕。夜晚高速公路前方浮現的幻覺一樣的城市。公路。公路旁蜻蜓般掠過眼球的樹林。林貌的剪影。剪影內的黃昏。夜晚散落在便利商店前的菸蒂。捻菸的人。行走的人。熟睡的人。獨自一人。

你望向儀表板，反射性地在腦中點算這些發光的數字，彷彿企盼數字帶來些什麼。啟示，隱喻，象徵。你向來不信任這些符號，甚至可以說，你並不信任符號底下可能含有的意義，若意義存在，但你無法讀取，你便感到其中有一場巨大的欺瞞，某項陰謀正在祕密行進，如一尾虛構的蛇身，滑過你瞽者般盲昧不明的意識。所以，你僅僅願意拾取一切建立於安全地表之上的解釋，譬如「該去加油了」，譬如「水箱過熱了」，譬如「前方有照相偵測」，譬如當時她對你說的：「請在這裡停車。」

你確實停下了車，為了確保她下車時的人身安全，你謹慎地將車身靠向路側的人行道。她握住車門旋把，一隻穿著高跟鞋的腳已經跨出車外，而這時她決定微微地偏過頭，若非你正專注地凝視她的身影，幾乎就要錯過這輕微得難以察覺的動向。風掀開她披額的黑髮，使她偏向你的那半邊側臉上鑲嵌的眼眸獲得了自由，自由地望向你，捕捉你，忘卻你，離開你。

那是你經歷過最特別的一趟旅行，極其短暫極其美麗，極其溫柔極其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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