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 伊森／大雪、地震、空難與種種雜想
圖◎顏寧儀
◎伊森 圖◎顏寧儀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的名作《雪國》，是如此開頭的：「穿過國境長長的隧道後，就是雪國了。」簡單一句話敘及歷史、地理、工程、氣象，以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
國境可以解釋成古日本的令制國，由現代本州中央的群馬縣，往西北踏入緊鄰日本海的新潟縣，地理位置大略是舊上野國與越後國。「國境」這個詞的日語有兩種念法，訓讀派認為訓讀「くにざかい」方可表達出令制國的含義；音讀派則認為上越國境「こっきょう」是常用讀法，並主張川端康成本人也同意這麼念。無論口語如何發音，國境要是翻譯成縣界，就少了北國胡天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意境。
蒸汽火車所穿過的隧道，是當時日本最長的清水隧道（9,702公尺）；本州骨幹的山脈將太平洋與日本海沿岸隔開，形成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候區，因此列車駛出長長的隧道後，就進入白雪紛飛的大地了。整句的原文是：「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主詞省略，是人還是火車沒有定論，畫龍點睛在穿越隧道後的助詞「と」，語感不容易譯出；而又有哪種語言，可以完全翻成另一種語言，完全表達出原意呢？
2017年，一位剛進入NHK的新人記者被配屬到日本海沿岸的石川縣，她在官網的自介中，除了對自己堅實的腹肌有點自信外，還引用了上述《雪國》的冒頭名句，懷著高揚的心情，西行往地方新聞局赴任。在石川縣廳所在的金澤市歷練四個寒暑，回到東京後，而立之年的山內泉記者漸成大器。NHK晚間七點的全國新聞由兩班輪值，一班擔任週一到週四，另班則擔任週五週末及假日，山內泉是週末班的副主播，已算是擁有數百名記者的大電視台看板人物。
2024年令和六年大年初一，清早固定在群馬縣（舊上野國）舉辦的實業團百公里長跑接力賽剛結束，豐田自動車力壓本田為次的四十家企業奪下冠軍；午後日本足球代表隊剛結束對泰國的友誼賽，以五比零大勝，整串列島沉浸在新年應有的歡樂慵懶氣氛中。四點六分森保一總教練正接受勝利訪談的瞬間，電視螢幕上跳出緊急地震速報「震度五級，不需擔心海嘯」，國立競技場青翠的草皮背景，切換成石川縣珠洲市內的路面監視螢幕。再過不到五分鐘，七級強震襲來，鏡頭內的建築物活生生龜裂、倒塌，晚間新聞主播山內泉披髮上陣，以高昂的語調重複喊著：「大海嘯警報！不要再看電視了！請立刻逃到高處！」螢幕上則冰冷地跑出五公尺、三公尺、一公尺海嘯的預計抵岸時間。
比起民間電視台，官方色彩的NHK記者外形通常不矯揉豔麗，主播台上也不濃妝豔抹。自從三一一東日本大震災後，電視局更改播報方針，遭逢地震海嘯緊急狀態時，與其讓播報員如AI那般準確讀稿，不如用祈使命令句確實傳達危險資訊，以保住人命為優先。山內主播心中或許更懷著對石川縣人事物的感情，「視病如親」喊到聲音沙啞，違反了不動如山的冷靜原則；但如此不做作，如此真實的嘶吼，卻贏得了大多數民眾的一致讚賞。
日本是世界上少見的天災大國，地震、海嘯、豪雨、火山、颱風，無役不與，若說美國人的集體創傷症候是恐怖攻擊，日本人就患有群體災難恐懼症。全國瞬時警報系統（J-ALERT）不時從手機裡跳出驚人訊息，2023年光是北韓飛彈試射的防空警報就有二十幾發，速報太頻繁，多到以為又是「狼來了」；但狼就是會來，災禍不會管今天是新年元旦還是誰慶祝生日，一來就讓你家毀人亡。
隔天元月初二，能登半島數個縣的震災還在混亂中，卻是年末年始假期的人潮返京巔峰，我在東京上空，剛交接給近場台管制，慢慢往成田機場下降。大東京兩座空港加起來六條跑道，國際線國內線滿天穿飛，一天超過上千航班，吞吐量不言而喻。北緯三十五度的冬日，天色早已昏暗，耳邊聽得管制官要兩架到場的全日空航機空中待命，開始轉圈，當下不以為意，羽田機場常因鳥擊暫時關閉跑道，日常茶飯事。我繼續被帶往成田，進房總半島上空最後一刻通知換跑道，16左換成34右，繞了一圈就順利落下去了。滑到國際線二航廈機坪，旅客下機後，送飛行計畫的代理小姐上來，神情慌張地說隔壁的羽田出事了，不少飛機已經轉降過來，成田這邊跟著會Delay，接著拿起手機讓我看即時新聞。
傍晚五點四十七分，東京灣的美麗夜晚，疏雲氣爽，日航最新科技的空中巴士A350客機，在羽田國際空港的34右跑道上熊熊燃燒，烈焰四射，一場人禍正在發生中。
所有空難的本質幾乎都是人禍，都要面對人性與人體的種種脆弱點。
災中添亂的也是人，三教九流如嗜血鯊魚般圍過來，逕挑喜愛的部位咬下去。當晚就有台灣媒體為了求快，不究真相，一槌定罪，推測是日航機起落架放不下來，造成迫降火災與緊急逃生。更多網路直播主斷章取義，找個次要的切入點（例如跑道停止燈修理中），或者無線電頻道被恐怖分子駭入給予錯誤指令的陰謀論，為求流量，草草製成一集上架，譁眾取寵，唯恐天下不亂。航空界人士卻看得直搖頭，A350是最新科技機種，起落架故障有備用程序，也可以重力伸放；輪子要是真放不下來，飛行員早通知管制官，讓消防車在跑道邊圍成一圈備戰，網路媒體寫小說的功力實有待加強。
比任何人都急著知道真相的事主日本航空，事發後一個半小時更改官網，將背景改為素色底；四小時後才召開記者會，但不提供任何詳細資訊，就是因為知道忙中會有錯。十年前空難頻傳的2014至2015年，台灣復興航空一口氣掉了兩架飛機，墜入首都台北基隆河底的那起失事，避開人口稠密的市區，媒體第一時間封神飛行員為英雄。而後專業的調查官仔細檢視證據，雙引擎的航機從松山機場起飛後，一顆引擎失效，飛行員竟關錯引擎，把剩下好的那顆也關了，飛機完全失去動力，就此栽入河底，天人永隔。死者為大，後續報導銷聲匿跡。
關於事件調查的規範，國際民航公約第十三號附約開宗明義寫道「飛航事故之調查，旨在避免類似事故再次發生，不以處分或究責為目的」，各國運輸安全委員會也以此為依歸。法源目的高尚，調查報告的使用者卻各有心思，為保險、究責、賠償，諸般利益，曲解事件調查的本質。外界更經常不解的是，科技一日萬里的現代，為何飛航事故調查還要經年累月？
從通報處理、現場作業、事實資料收集確認、肇因風險分析，至少也得花上一、兩年時間，才能產出一份少則上百頁的報告送草審。例如光是解讀飛航資料記錄器（俗稱黑盒子，但其實是鮮豔的橘色），就要有相對應的硬體軟體，萬一自己國家解讀不出來，也許還要尋求外援；座艙語音記錄器可能有四重音軌，要反覆聽多次，對照時間序，才能打出逐字稿。這都不是求快、求流量的媒體或大眾，有耐心知道的過程。
以這次的羽田事件為例，除了制式的資料收集，調查官將有幾個大的切入點。日本的航空管制與台灣相同，編制於國家，隸屬國土交通省（交通部），簡而言之是公務員。國土交通省沒到兩天就公布管制塔台的錄音紀錄，旨在證明塔台沒有給錯許可，也可視為向社會大眾交代的自保行為。這份逐字稿原始為英文，手抄件成日文，航空英語不是生活英語對話，而是類似很多切口組成的慣用句。例如給予日航機「許可落地」的原文是「cleared to land」，日語是「着陸支障なし」，若餵入ChatGPT或翻譯軟體，中文會產出「清除著陸」這種不知所云的答案，部分媒體礙於時間壓力，發出自己跟讀者都看不懂的稿子（可見專業翻譯人員之重要）。
然而身為第三方獨立的調查官，即使最後這條事實成立，也不能被這種初步的資料牽著鼻子走。當時管制員手上有幾架飛機、輪班制度、資歷資格、地面雷達正常運行，卻無視海保機進入跑道……數十個參數還待收集。管制官給予海保機「滑行至C5等待點，你是第一架起飛」的指示，由於海保機「疑似」誤認許可，直接進入跑道起飛，國交省因噎廢食，立馬宣布停止使用這個慣用詞彙，做為「改善措施」。典型的一個人感冒，全家打針。
海保機上六人均佩戴無線電耳機，六個人是否全部聽錯？或者有不同意見，卻不敢仗義執言反駁機長？海上保安廳執勤範圍多為日本領土（海）內，機組員航空英語程度如何？訓練考核制度是否恰當？飛航程序是否強制要求組員進跑道前確認得到許可？也很有可能同一頻道內眾多航機，海保隊員因「雞尾酒會效應」選擇性只聽到呼叫自己的對話，未能聽到塔台已許可日航A350落地，不可能再讓別的飛機進跑道。海保機長昨日已執飛七小時的中國船艇監控任務，今天是往越後雪國（新潟縣）的賑災飛行，組員是否在承受額外壓力或多日疲累下執勤？別忘了2014年復興航空另一起澎湖空難，不僅遇到颱風，機長連續三日被排定要飛十八個航班，失事重創營運與聲譽，間接導致公司倒閉，組織文化更是調查面向。
從航程不遠的北海道新千歲機場飛來的日航A350為什麼要三人派遣？是訓練航班嗎？還是有接續飛行任務？日航A350選配有抬頭顯示器，三個飛行員為何都看不到跑道上的海保機？是駕駛員太依賴儀器，不目視跑道；還是海保機導航防撞燈太微弱，埋在數十顆陣列的進場燈中，一棵樹藏在樹林裡，見林不見樹，人眼想看也看不到？或者飛行員完全相信管制官，認為被許可落地後，跑道絕對為淨空的預期心理？
日航機載379人，全員逃離無一罹難，真如媒體所報導為「教科書式」的緊急逃生嗎？在空中巴士原廠與各國民航局的驗證飛行中，標準規範都是九十秒內要撤離完畢，即使是塞了超過五百人的超級巨無霸A380都不能例外，這次的緊急撤離卻費時十八分鐘。航機出廠驗證考驗時八門齊開（也許考官會出一、兩個門打不開的狀況），羽田事故八門僅開三門，其他五門完全確定不能開嗎？九十秒對比八門的標準，僅開三門全員逃生要花幾秒？無論怎麼乘除，十八分鐘都是天文數字。2007年華航七三七客機在沖繩機場火燒全毀，航機瞬間爆炸，副駕駛最後一刻從駕駛艙窗戶垂降落下，萬幸無人傷亡，整體逃生當時花不到兩分鐘。若只看影片說故事，令人驚恐異常，沒有任何一個旅客想經歷這種事；而那當下又有誰想到，火燒機的肇因竟是波音公司的螺絲止擋設計有誤，意外插入油箱造成的（日本運安會花了兩年時間調查）。
這起事故全球矚目，不乏名嘴引用航空界的濫觴：瑞士乳酪模式（Swiss Cheese Model）、莫非定律、SHELL model、TEM理論……事不關己坐在電視前，人人講得頭頭是道。就全員生還的結果論，即使日航花了半小時緊急逃生，都不該有事後諸葛指手畫腳。專業的調查官，應該不為所動；而其他航空從業人該捫心自問的是，如果自己在這架飛機上，這個情境該下什麼判斷？飛行員與空服員、與塔台該如何聯繫溝通？如果溝通有障礙（無線電、內線電話故障），備用程序又是什麼？備用的備用又是什麼？
除極端的自殺與恐怖攻擊，沒有人會刻意去撞飛機，即使場景換到兩百年後的火星，海保機進化成衛星搜救艇，日航機是地球來的定期航班，裝備最新的AI系統，只要製作設計的是人，上面搭的還是活人，我們的弱點與恐懼就永遠成立。瞬逢死亡危機時，動物的本能只有戰鬥（Fight）、逃亡（Flight）、與嚇傻（Freeze）三種選項，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地震與空難，你無法選擇戰鬥，你內建的程式是哪個F？慌亂逃命還是驚嚇僵直？
山內泉主播的喊叫在螢幕前響起：「大海嘯警報！不要再看電視了！請立刻逃到高處！」空服員的逃生口令叫著：「不要帶行李！跳下去！快跑開！」養兵千日，長年累積起來的訓練，簡單樸拙，才有一絲希望壓過不理性的本能；還得加上不少運氣，能挺過這幾十秒，從黃泉之國的邊界踏回來，我們才能有命活著談PTSD，才能見到山內主播用強健的腹肌體挺起雙腿，示範避難生活的經濟艙症候群對策。
2024新的一年才剛開始，日本海沿岸的猛吹雪，不斷強襲著斷垣殘壁，石川縣正值嚴冬；羽田空港34右跑道殘骸已移除，塵埃卻遲遲難以落定。●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