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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盧慧心／愛（ai） － 2之2
圖◎唐壽南
◎盧慧心 圖◎唐壽南
反向詞條所建構的資料庫比他想的還深廣龐大，並非堆棧般的架構，而幾乎是幽深的礦脈，如熔漿蜿蜒過後又涼透了深深澆鑄在地殼裡，旋入式鑽進了生死源頭，樹根狀猛扎在裡頭，一切都意有所指，淡淡描繪著虛空裡隱形的神靈，就像用黑跟白畫出了彩色圖案一樣可怕。
傑告訴自己，真正會留下來的人，都是寧可永遠不見到面不必交談的人，不管他們正在跟誰約會或交往，他們還是想要能跟某個特定的人永遠永遠地聊下去。
當然，他的原始模組是最重要的，他不知不覺，非常依賴這個原始模組，他還是得請人，可是真正的員工其實是它。
喔喔喔。所以客戶買會員是為了要跟你聊天。
跟模組聊天。
模組沒有名字嗎？
有，也有生日。
有名字也有生日？
對。
聊天室呢。
就是房間。
房間？
音樂的房間。
那結果呢？
要、要看你投入的程度，收入才會……
是by case嗎？
對。
那，因為我不懂電腦，你說要請人，我的工作內容呢？
傑開著原始模組，手裡不停地將兩人對話轉為文字輸入轉動的資料庫裡，難得地有一絲興奮，不知這片無底的蒼莽裡會跳出什麼，才發覺自己不小心讓面試者久等了一陣，他試著要再拖長點時間。
你，不會寫程式嗎？
不會耶。這樣不行嗎？你上面沒有寫啊。
沒有不行啊。只是。
有了有了，原始程式推出了一個相符的個案，然而目前並沒有任何訪客來尋找這位個案，也就是說，並沒有需求。那自然還不必考慮到供給。一切都還太遙遠了，或許這到底是傑自己的癡心妄想，怎麼能夠呢？竟然有這樣的配對。
好啦。你要等我通知。
行禮如儀地結束視訊，傑把面試影像收入檔案，並非全無收穫，他在鍵入詞條時，屋裡似乎有人窸窸窣窣，朝他隔間的機房走來，傑回頭望見阿公身著杏黃色道袍，一襲錦繡直曳落地，銀絲稀疏的頭上搖晃著頭冠。
緊替我縛頭繩。
喔。
你啊。
嗯？
傑熟練地替阿公把頭冠繫牢。
你啊，人牽牽袂走，鬼牽溜溜行。
啊？
你心內有數。
傑啞然半晌。
阿公逕自去準備開壇了，今日是農曆的三或十七日？阿公開壇的日子，熟人會來得殷勤點，甚至只是來找人開講，陌生的大概都帶了疑難雜症。能做的很少，不能做的很多，欠罵的就要勸轉或斥責──阿公罵人是很難聽的。
阿公亦常有弟子代勞，只是時間到了，弟子自然會離開，以三年六個月或象徵式的三十六天為限。之前才有個叫菩提的弟子走掉，菩提自大暑日做起，一百零八天後如期而止，他現在除了做泥水工，也在附近大廟排班，近日雜事，有些好心的志工媽媽會來幫忙，可惜啊，阿公說。他不收女弟子。
傑自老家來讀小學之前，還從來不曾拿過香呢。所以對壇上一切道具都喜歡，常常把玩綴著紅布的鐃鈸鼓鈴，也常常戴道冠揮舞桃木劍，神案四面都蓋著繡幔，他會鑽在裡面寫作業，繡幔上摻金線繡的龍與虎，眼睛是紅燈泡和綠燈泡，接上電，會閃光。
開壇的時間大約就是小孩的睡覺時間，他會在神案下組起幾個墊子躺在裡頭紮營，不過醒來總是已經跟阿嬤睏佇眠床頂。長大後他就不往這處來遊戲了，他已明白這是阿公的營生。
阿公菸酒不離身，在自家榕樹口興起低矮的水天宮，也時常去附近各式廟宇做科儀，水天宮這鐵皮小屋就像緊咬在狗身上的蝨子，一口咬住了榕樹公的樹身，另一端鉗住了他們原本的住家，鐵皮屋裡鋪有水泥地，門檻也做得高高的，大案上總有鮮花水果，幾組紅漆斑駁的木筊，撩起的紅帳幔繫著絲繩，露出裡頭兩層姿態各異的神佛塑像。
這夜大雨，阿嬤喚傑去榕樹口，巡了前後四個排水孔，把落葉枯枝起去，志工媽媽與來拜拜的熟人聊得起勁，傑幫忙叫晚餐來吃了，撐傘過來問事的人排隊超過三組就沒地方避雨，讓他們留電話拿了號碼牌到附近小七還是麵店等一陣，菩提沒來，菩提若在，又會舊話重提，叫傑弄個排隊叫號的APP……
到十點多十一點，志工媽媽跟阿嬤都回去睡了，排隊的人剩兩組，傑敲電話過去問，一組人說他們不等了，先走了，另一組問可不可以晚一點再來。
子時結束之前，都可以。
子時就是凌晨，凌晨一點。
地磚都被踏溼了，傑稍事清掃，開了電風扇通風，冷了點，倒也清爽。阿公在案頭盤腿坐著，把桃木劍橫在腿上，啜飲盞中的高粱。
你可知阿公為何做這途？
……猴。
對，就是為著一隻猴。
……
少年時，誰跟我說我會做道士，我也不信。
退伍後，阿公跟同梯的合開養雞場，兩年間平安無事，第三年，有猴子下山搗蛋，雞都作賤掉好幾籠，同梯的很匪類，拿著土製獵槍出來，打死一隻偌～大的猴，還割了猴頭，這時阿公突然倒地，胸口傳出奇怪的聲音，一命換一命。
一命換一命。
那個同梯的畢竟沒那麼匪類，求師公把猴軀縫合火化，骨灰練入瓷土塑成金身，應承伊從此香火不斷。
……哪尊金身？看得出來嗎？
靈猴其實只有成人的一掌高。在不同的神佛塑像間不起眼也不特出，勾著尾巴，頭戴金冠。
我啊，常常放捨自己，令猴性在身上發作，跳舞，賭錢，喝酒，猴的眼睛看得真清啊，人的眼睛還是不行……總共一句，等我過身，取那金身與我一起埋了。這水天宮也可以推倒。最重要的，你記得怎麼做嗎？
傑有點靦腆，好像不該當著一眾神佛面前說這種話。
你講袂出來？抑是毋敢講？來，神像裝入紅布袋。
阿公開口領著他，示意他複誦，就像幼時阿公提點他，如何講話不斷句、不重句。
神像裝入紅布袋。
全部敲碎。
全部敲碎。
阿公聽了滿意，說一聲喝，就把杯盞往他手上湊去，雨聲在鐵皮屋頂上淋淋瀝瀝，傑依言喝了酒，肚裡溫熱起來，此時最後一組人來了，三個年輕人，一男兩女，傑讓他們擺好帶來的供品，先拈香拜拜，拜完後，問他們誰要先發問。男的說他年底要考國考。
來來來，入來坐。
第二個女生要問彼此感情。
啊。感情哦。來來來坐。
第三個女生說她陪他們來而已，阿公沒讓她進去，黃幔外，她就在金爐旁站著。
妳，妳冷嗎？
傑把電風扇關了。
包包放這邊，這邊可以坐。
那個女生對他感謝地一笑，坐下來。
傑也坐回自己的位置，差不多快十二點了，今天應該就這樣，不會再有人來了。阿公跟那對情侶聊得似乎很愉快，笑聲不斷傳出，也不看看幾點了。
大概也是無聊，年輕女生拿出手機，翻開傑很熟悉的一個APP頁面，正準備戴上耳機，傑情急地喊了聲。
喂。
女孩困惑地看向他。
妳、妳在聽什麼音樂？
後搖，你知道嗎？
不不不知道。
我以前也沒聽過，是我男朋友推薦給我聽的。
喔。
我們是遠距離戀愛。
傑起身用鐵叉撥動金爐，裡頭燜焚的金紙獲得呼吸，又冒出火苗來。
你們、怎麼認識的？
他是我社團的學長。
所以，你們，大學就開始交往了？
沒有啦。是我暗戀他，當他的學妹我就很開心了。
你們是怎麼開始在一起的？
年輕女子沉默不語。
對對不起，我不太會講話。
你最想念的人是誰？
是……我媽媽。
女子露出為難的模樣，自言自語。媽媽？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媽媽。
不過你可以試試看喔。
就是這一款APP。
她把自己的手機橫過來。點開傑相當熟習的頁面。
叫做Missing……
Missing可以幫你找到你最想念的人，可以跟他分享音樂，可以二十四小時跟他傳訊聊天，但是你要知道，他不能跟你講話，不能見面，就算你傳照片給他，他也不會拍照給你哦。
喔。
我學長，車禍過世了。
我在Missing上輸入他的所有資料，對了，資料正確，才找得到真正的他喔。
真正的他？
嗯。姓名生日手機號碼E-mail帳號，社團辦活動的時候，我偷偷留下來的。但我有跟他說對不起喔！我們在APP上重逢的時候，我立刻向他道歉了。他的回應還是跟以前一樣好幽默喔。
當時我的眼淚，你知道嗎？當時我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
說不定，你也會在Missing上找到你的媽媽。
夜深人靜，雨也停了。
傑躺在床上睡不著，摸出懷裡的手機。
Missing的首頁翩然敞開，邀請他趕快開始尋找最想念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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