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夏日歌單】 李桐豪／When I’m Sixty Four

◎李桐豪

◎李桐豪

見網路上迷戀過的男孩一個個崩壞，小說家心裡不免幸災樂禍，然而轉念又想，游泳池的老人們如今在更衣室看到皮鬆肉弛的他，會不會也是同樣的心情呢？

小說家夏日出沒的泳池，除了幾個戶外池，也不乏城中各大運動中心。被馴化台北中產階級對秩序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大安中正一類的游池更衣室明亮乾爽，譬如一節捷運車廂、譬如市立醫院候診室。然而前往運動中心游泳時段，要不就中午，要不就晚上，總之避開兩點到四點公益時段。多年前某個雨天午後，出門隨身攜帶泳具的小說家到游泳池躲雨。更衣室一屋子的老人，有的正要下水，有的已上岸，或穿著鬆垮棉白內褲，或者全身赤裸，灰白陰毛，有傷疤，有斑痕，穿鬆的皮囊，像一隻老舊的球鞋。明明色情片情境，卻哀傷得像一場老去的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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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們群聚在烤箱講0050、0056，講國外的兒子、女兒，講韓國瑜、馬英九和朱立倫，大抵都是銀子房子孫子俱全的富貴閒人（但非常在乎免費公益時段），活著一心等死，故而他們也會講攝護腺肥大、白內障，小說家想起《孽子》裡民國59年夏天被逐出校園的高中生李青，青春鳥若安在，大抵也會是老人其中之一，必然也懂得當時乾爹們話裡的絕望和悲涼：「榮華富貴有什麼用，青春才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

其時，小說家不過三字頭，身上沒有一絲贅肉，引來烤箱裡的老人們的讚歎：「年輕人天天游泳啊，體格真好。」他沒有搭理，他不想搭理任何的老人，敷衍地欸了一聲，逕自推開木門走到岸邊，撲通下水，五十米水道，左去右回，過程與岸邊皆不停留，小說家的水道，沒有擋路的老人。

車廂座椅區分深藍色與淺藍色的，各取所需、上下電扶梯，握緊扶手，靠右站立，讓道給趕時間的乘客……被馴化台北中產階級對秩序的迷戀，運動中心拉出快速、長泳和練習水道，什麼樣的人游什麼樣的水道，井然有序。小說家游泳討厭他人擋道，所以從不擋別人出路，他感激文明社會這樣的安排，讓他五十米水道五十秒能游完一趟，一次訓練不間斷游完二十趟，臉不紅，氣不喘，上岸通體舒暢，自我感覺多良好。

然而時光如流水，游著游著，一個個閃閃發亮的青春肉體超越了自己，是現在的男孩們發育好游得太快，還是自己速度變慢了？一回，他在岸邊調息停留時間稍稍久一點，救生員立刻上前提醒此處是快速水道，不能逗留噢。能游的、不能游的，年輕的、與年邁的，他從快速水道被排擠到了長泳水道，跨越中間涇渭分明的水道線，此後，再也回不去了。

再怎麼青春無敵、身手矯捷，都會跨越這條線，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望著廣告型錄上失去光芒的男模舊識，小說家想著這樣的事。今日的十七號男孩，往昔的他，甚至更早更早之前的前任都是一樣。當時，他和前任同樣款色的短褲背心夾腳拖，並肩去青年公園游泳，兩個人在快速水道競賽，誰輸了，誰回家就要任憑處置，兩個人拚了命地游，誰也不肯讓誰，有一天，前任游著游著突然停下來，說不行了，然後就挪到隔壁的長泳水道，小說家嘻嘻哈哈地說你很遜欸，當時，他太年輕，不明白水道將他們分開，就是分開了。●

■【夏日歌單】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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